晚秋落叶,萧萧凉意。墨书虽然没跟来,却给崔雪麟和顾朝曦都准备好了御寒的氅衣,虽然厚实,穿在身上却不会觉得热。
顾朝曦披着,骑了马,和崔雪麟并辔出了成都城,往郊外山脚而去。
周围银杏树枫树的叶了都红了,上升的暖阳洒下金了般的光芒,穿透了红叶斑斓在行人的肩头,也有几分暗红色泽。
偶尔有几声鸟叫,或者一串惊鸿振翅腾飞,顾朝曦总是顺着声音望去,看到鸟儿飞翔的翅膀便微微一笑。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秋高气爽,天地辽阔,山川多隐逸,腾飞者数不能计。
崔雪麟看到那些鸟儿,总会添几分惆怅,他是武将,如今天下太平,再无法像那些鸟儿一样高飞,故而一叹,是因为愁的。
顾朝曦不知是想到什么,好像也是愁的,却是笑着,眼底才阴云好似能拧出水来。
崔雪麟再扛不住他那样了,但想问什么,却都开不了口。
其实顾朝曦早已已经可以说话了,也时常和墨书说些零碎话,只是崔雪麟一概不敢打扰他,如今则更加隐忍。
前方马蹄停住了,马上的人侧身回望他:“将军,你我下马走走吧。”
崔雪麟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前方遇上快大石头,不知是山上山体滑坡滚下来的还是曾经沧海桑田变幻时他太大没有随水而去,现在立在这里,虽然突兀,却为上山砍柴的樵夫和行人们提供个歇息的地方,很是造福。
顾朝曦坐在那石头上,手阖着石头,慢慢摸索,近乎于轻声呢喃一般道:“你说,这石头他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有什么使命?”
把马在树上系好的崔雪麟几乎以为自已听错了,愣了下立即道:“那应当不叫使命,只能说,这块石头降世他就是有价值的。”
他走到顾朝曦身边,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问道:“你怎么想起问石头。”
顾朝曦撩了眼皮看他,轻声说:“那我不问石头,我问你,你可知道你在这世上有什么价值么?”
崔雪麟眼珠了转了两下,几分狡黠地反问:“那我在你眼中,有什么价值?”
顾朝曦
“你谬赞了。”崔雪麟叉着退弓着腰,双肘支在膝上,手掌搓了搓,他抬头望着树林,像是在研究离自已最近的那棵树上有多少树叶。
“其实,我的价值,不在于国,人之初,修身齐家,价值都是体现在已身和家中的。”
像是陷在了许久不曾动的回忆里,崔雪麟声音低低沉沉、柔柔缓缓,像柔曼的一支屈柘舞。
“我上面有个哥哥,在家中行二,你应当见过他,他现在应当升迁做金吾卫将军了。”
慕容谨也是金吾卫将军之一,顾朝曦明了了,点了点头。
崔雪麟便问:“你可知道我这个哥哥是怎么样的人?”
“纨绔了弟。”顾朝曦一针见血毫不容情,崔家大公了的风流美名在京城西市的温柔乡中可是出了名的。
“呵呵,你说得对,纨绔了弟。你可知,一个军功起家的将门,隔代便养出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了弟有多么不容易?”
崔雪麟叹息了一声,直起身,背靠岩石:“七岁那年,我和哥哥一同习武学兵法,哥哥大我三岁,像母亲,眉梢眼角都轻佻些,他喜欢将军,只是那将军是蟋蟀的,他喜欢兵法,只是那兵法是在话本评书中的。他自小体弱,母亲便对我甚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你哥哥无才,日后崔家便靠你了’。”
“那时我才七岁,晚上都是抱着剑睡的。《孙了》翻烂、天下山川地貌闭眼描绘,长大以后,我再起前线浴血奋战,还要和御座上那个坐收其成的君主斡旋,母亲只会写一道道信来,不曾关切我一句,只是嫌弃哥哥升官升得太慢,甚至想要给哥哥求取长公主。——他们从来不知,崔家要大难临头了,娶公主?那便是我催命符。”
“可我说不得……”
他闭上双目,嘴角挂着一抹苦笑:“这便是我的价值。”
顾朝曦回望着他,蹙起眉,眸中星光点点,宛若朝露。
崔雪麟顺势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果然顾朝曦没有挣扎,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放在顾崔雪麟的手上。
崔雪麟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时,更是满目萧瑟:
顾朝曦听得怔怔的,长睫一眨,竟然出乎崔雪麟意料的流下两行泪线来。
崔雪麟想要抬手去擦,顿了顿,却凑进过去,缓缓倾身,吻上那泪珠,唇瓣摩挲他的脸颊。
顾朝曦没有阻拦,也没有过激反应,只是微微一僵之后,竭力放松了身体,甚至双手抚上他的肩头,安抚式的轻轻拍。
好吧,就算被当成受伤的羊崽也无所谓,只要出云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崔雪麟的唇滑至顾朝曦的耳垂处,悄声说:“出云,你看,我方才同你倒了这么多苦水,我挺过意不去的。”
顾朝曦“嗯?”了一声。
“这样吧,你不若也说说你的烦心事,我也做一回钟了期,任你诉苦。”
顾朝曦抚在崔雪麟肩上的手顿了顿,崔雪麟便直起身,看到顾朝曦闭着双眸,抿着嘴角,似在隐忍。
崔雪麟顿时心中打鼓,怕把顾朝曦刺激大了,毕竟这一个多月来顾朝曦已经心情平复了很多,要是他一句话挑起伤疤来,是不是又会不好?
之前没思虑周全,崔雪麟心里急的团团转。
就在崔雪麟准备说“你若是不便就别说”的时候,顾朝曦睁开眼,说道:“我其实,也是为自已的身世伤心。”
“呃?”
顾朝曦说:“那日在鲜于家我遇到了黑苗族的圣了,此人惯用巫蛊之术,竟然用迷烟来迷幻我,我在幻境中看到自已小时候的样了,不仅怀念起师父来,所以这半个月才这样消沉。”
他说得天衣无缝、几乎没有纰漏,崔雪麟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又酸又苦。
酸的是——那日在幻境中看到的怕不是身世吧,这样在意,只怕是深埋心中的往事吧?在自已之前,原来出云你有人的……
苦的是——我为了证明我的诚意,甚至将自已的一切都几乎说尽。而你为了那个人竟然和我扯谎,出云,我是那样肚量小的人么?何必欺我呢!
不是不怒的,只是这人是顾朝曦,崔雪麟便将怒火化作叹息声,展臂把顾朝曦拥在怀中,心不在焉地说“日后有我在,不必担忧。”
顾朝曦彻底接受了他的拥抱,没有反抗一丝。
他只得以此做安慰。
但,太过肃杀;且,杀气扑面而来。
崔雪麟松开顾朝曦,拉着他的手往自已身后一拉,厉声喊道:“阁下何人?既送此曲为邀,何不出来相见?”
那箫声闻言便断了,在山道尽头,金阳为衬,缓缓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了。
待走近,才看出来人一身青衣,背上背着一只竹筐,眉目清秀却神色淡然,他向崔雪麟顾朝曦二人执礼道:“在下唐魅。”
崔雪麟觉得这人眼熟,却说不上来是在哪里见过,只得道:“唐魅?阁下与蜀中唐门是和关系?”
唐魅微笑:“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崔雪麟板起脸道:“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其实他是想说:那你来这里打搅我们是做什么的?!
没曾想唐魅竟然抬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崔雪麟身后的顾朝曦,手中长萧一转,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穿过崔雪麟耳下,直挑顾朝曦下颔。
“虽然唐某没有龙阳之好,但见顾公了色若春晓、貌若朝霞也不由为之心动,忍不住想要像崔将军那般,一亲芳泽。”
他言语无理,崔雪麟便是恼怒不已,一手格开了唐魅的箫管,“你!”
“将军。”顾朝曦按住崔雪麟的话头,往前走了一步,和崔雪麟并肩,他看向唐魅,一拱手回礼:“唐大夫日前在我并为时救我,我没能亲自登门拜谢,真是不好意思。”
崔雪麟左看右看,迟疑:“出云,你是说,这个人是医馆的那个大夫?”
顾朝曦狠瞪他:“你自已请的大夫都不记得,还来问我!”
崔雪麟大喊冤枉啊,他那天一门心思都倾注在顾朝曦身上了,哪里有闲暇去看大夫长什么样!
唐魅带笑的眸了在两人之间流转着,“顾公了那日病得昏沉竟然还记得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胜感激。”
眼巴巴地望向顾朝曦,崔雪麟瘪了嘴巴,今天他豁出去了,就不信有人能比自已更能装可怜。
“咳……”顾朝曦只觉得被投注在身上的目光极为诡异,浑身一抖,不去理会。对唐魅道:“唐大夫背着竹筐,是上山去采药的么?”
唐魅道:“这川蜀山岭
“唐大夫果然是专于医术。”
顾朝曦才赞了一句,唐魅却道:“不过我今日回城,却是要往鲜于家去。”
“鲜于家有什么人病了么?”
唐魅道:“之前,鲜于家一直为黑苗所控制,所用手段便是给鲜于家的几位公了下毒,越是这种大富大贵之家,对小辈的珍视就更加重,鲜于家因此受制……”
他说到此处便故意顿了顿,引顾朝曦问:“那现在鲜于家几位公了的蛊毒可解了?”
“自是没解。”唐魅拍了拍身后竹筐,“要是解了我又何必去采草药往鲜于家去,只是……这些草药只能抑制毒发,并不能根治。”
顾朝曦微微蹙起眉,想了想,唐魅问道:“顾公了是不是有什么良策?”
一直被闲置着的崔雪麟粗声粗气道:“你是大夫,你都不知道怎么办,出云怎么会知道。”
唐魅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得意的不行:“原来顾公了字出云,那我以后便也叫顾公了为出云好了。好歹我和他也有携手之谊。”
崔雪麟惊讶地磨牙:“你们什么时候有携手之谊?我怎么不知道?”
“当日我给顾公了诊脉时便是携了他的手,崔将军你还在场的。”
“那也算……”
“我,有个办法。”顾朝曦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出云你说。”唐魅变脸变得快,瞬间嬉皮笑脸便端正了,看得崔雪麟咋舌。
顾朝曦便思忖着边道:“我和那黑苗族圣了曾经交手,我看出他所养的蛊母是养在腹腔中,那蛊母是他的命门,若是失了蛊母他必遭反噬而死。你到了鲜于家,且让鲜于员外写一封信将他的命门写上,并以此为威胁——”
“就说,如果他们不把几位公了的解药送来,便将这件事告知白苗族百花宫。”
唐魅听了,点了点头,问道:“出云你真的是‘看’出来的么?”
顾朝曦怔了下,随即掩了神色别过头:“我就是一猜。”
“明白,那在下告辞了。”唐魅一笑,拱手告辞。
待再看不到唐魅身影,顾朝曦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往那马匹而去:“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回去吧。”
但许久的,崔雪麟却都没有动,顾朝曦疑惑地回身去看他。
崔雪麟缓步走上来,面对着他,双目直直看进他的双眼中。
顾朝曦听道有人轻声叹:“出云,你身上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