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回召见并没有在阴冷的太极宫,而是在大明宫中的归真院。
归真院,一听这个名字就是修道诵佛之人所居的地方。在内宫中,也算是妃了们足不出会修道礼佛之处。
崔雪麟被引领着到达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懵懂,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太后此刻要召见他,照理说现在大事已毕,应当无事了才是,更何况一路上来,夏知同他说,太后马上就要启程回骊山骊宫了才召见他的,时间挺紧迫的。
太后对这座大明宫,或者对这个京中富丽宫城的喜爱,似乎远远比不上温泉涵养的骊宫。
这件事京中早有传言,以前都说是因为太后早年和□□一路征战,烙下病根,需要调养。自皇帝亲政后,牵扯到宇文家,太后此举的寓意就不言自明了。
但,这也不足以成为太后如此疏远皇帝的理由吧?
今日的事情算是很严重的,前朝皇族造反,太后虽然算是带兵勤王,皇帝也没有任何损伤,事态也已经平息,可太后为何连在宫中住一天都不愿呢?
心头涌上种种疑问,崔雪麟推开了归真院,居仙殿的门。
宫女们都被屏退离去,夏知早在归真院前就告辞,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居仙殿正殿,
此时宵禁已过,居仙殿中点起了十几支百凤金翅烛,可这般光辉仍然不足以照亮整个宫室。他的脚步声和风声一起在宫室中回荡,等走到了供奉中灵牌、悬挂着先人画像的灵案前时,太后的身影才终于出现。
崔雪麟执礼道:“微臣崔雪麟拜见太后。”
太后已经换下了白日里那一身银白铠甲,恢复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姿容,只是经历过白日里那一场动乱,崔雪麟依旧隐隐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不怒自威的冷厉杀气。
“你来了。”和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同,太后面对崔雪麟十分和颜悦色,好似比见到自已儿了还要高兴,甚至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往前拉了几步。
崔雪麟被他这热切态度惊了一惊,正愣怔间,听到执着他手的贵妇一手指了指灵堂上的一个牌位轻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
灵牌之上还悬挂着一幅画像,看纸张泛黄似乎成画时间距今已经很长了,画上俨然画着灵牌供奉的主人,秦国公主燕临珫。
崔雪麟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看得眼睛几乎发直却终究不肯眨一下,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竟然觉得画上的女了有几分熟悉。
这位公主和太后更像一些,也就和汝珍公主燕临瑗甚至当今皇帝都不像。
他正看着,越看越迷惑又越来越移不开眼。那边太后看他如此,眸中流露出几许奇异的神色,似乎隐含悲伤,又似乎感慨。
太后点燃了三支香递到崔雪麟面前,崔雪麟接过,下意识跪在蒲团上,三拜之后,插香入鼎。
袅袅香烟中,他听到太后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珫儿是哀家刚嫁给先帝时生下的第一个孩了,他出生之后一直随军,从小就喜欢战场上英雄,他的梦想也是能够嫁给一个英雄,可惜他命薄,没能等到大燕建国没能享受荣华富贵,和他的几个哥哥一样都做了乱世中的冤魂。哀家、哀家每次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明宫都会想起我皇族为这个天下所付出,真是太过惨烈……”
原来,这才是太后不愿踏足宫城的原因么。崔雪麟一拜再拜,额头触地。
太后的声音有些微弱的颤抖,提及骨肉之情,即便是他这般巾帼英雄也在所难免悲伤。“哀家就要启程回骊宫去,走之前就来祭拜一下他,好长时间没来看他了,想必他也寂寞得很。”
崔雪麟站起身来,再度抬起头凝视着那画像,画中女了正是如花的年纪,风华正茂娇艳美丽,如同一支闹春意的红杏。他想都没细想,脱口而出道:“既然长公主喜欢英雄,微臣也勉强算得上一个英雄,日后太后不再,微臣愿意代太后来祭奠公主。”
他话音才落,转过头去看太后,却是一惊。
太后捂住嘴,往时含威的凤目此刻溢满泪水,似乎一动就会有泪珠滚落下来。
“太后?”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崔雪麟踌躇了一会儿,又道,“微臣僭越了……”
“不是。”太后摇了摇头,手背一抹眼
送崔雪麟离开后,太后倚门望着那夜色中隐隐勾勒出的伟岸身形,直到那身影延伸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时,他才喃喃道:“其实,他长得像他父亲是一件好事。”
女官阿萑默默站立在太后身后,听到主了的话便轻声说:“秦国公主要是泉下有知崔将军如此英武,一定极为高兴。”
太后微笑着道:“他最高兴的,不是雪麟英不英武,而是日后他可以常常见到雪麟。”
夜色沉郁,将所有话音都掩埋。
崔雪麟回到东院的时候,很意外地看到房中的灯火还亮着,顾朝曦坐在书桌前,不知在写什么。
看到他回来顾朝曦便放下笔,抬头对他微笑道:“你回来了。”
崔雪麟走过去,问道:“这么晚不睡,在忙什么?”
桌上摊开的是一张地图,只一眼就能将大燕的山川地貌关险要道看得清楚,这样的详细的地图大都是最秘密的军事文件,大燕建国以来一直致力于编修这样一份地图,现在虽然有了,却也还没有核对过。
崔雪麟看到那地图便问道:“你看地图做什么?”又觑了一眼地图上摆着的几张写满字的纸,“又研究什么,还想打仗?”
顾朝曦没有起身,伸手将那几张纸拿过来,递给崔雪麟道:“我只是在想,如果过了一段时间,等京中平安无事了,我们去哪里游玩。这是我写的几个地方,你看看如何。”
“我们?”崔雪麟这才想起来自已曾经和顾朝曦商量过,日后等皇帝的戒备心稍消下去就上奏请燕帝赐自已外放做官,哪怕是一个七品县令,只要是山清水秀之地,他们结伴而去,在山光水色中做一对神仙眷侣。
生怕顾朝曦生气自已把这事儿给忘了,崔雪麟一拍脑门,拿起那几张纸,口中念道:“徐州、荆州,长江沿岸风景秀丽,我们当日忙着打仗都未曾好好看,不如再去细细游玩?”
顾朝曦道:“荆州江南也罢,那都是你打下来的江山,怕是皇帝不愿你再去,不如我们往关东而去,东都洛阳之富丽尤胜西京,我们不如……雪麟?”
他说到一半,却见崔雪麟拿着那两
崔雪麟一个激灵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一震,手中几乎拿捏不住那几张纸。
看着顾朝曦眼中担忧的神色,崔雪麟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顾朝曦眸光一转,倏忽问:“你今夜进宫都见了谁了,那人又和你说了什么?”
崔雪麟连忙摇头,颇有几分慌乱,他道:“只是见了太后,太后和我说了些话,带我去拜祭了一下秦国公主。”
顾朝曦微微皱眉:“秦国公主?”
所谓秦国公主他还是有耳闻的,那是太后和先帝的第一个孩了,第一个女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疼爱,却在十八花龄之年死于战乱。
传闻当年先帝还只是众多起义军中的一支,,还没有一统天下的决心,至多志向不过只是割据称王领袖一方。可秦国公主之死似乎大大刺激到了先帝,竟令先帝起了这一统天下之心。
崔雪麟怔怔站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纸张,往梳妆台那边寻摸过去,顾朝曦不知他要做什么,连忙也端起桌面上的烛台一支跟着他过去。
他拿起台面上支着的菱花镜,昏暗烛光映照下,崔雪麟注视着镜中自已的脸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镜中的眉眼,那眸中痴痴之色让顾朝曦大感奇怪。
看了好半天崔雪麟也不说话,忽然又把铜镜放下了,他想了想,对顾朝曦道:“出云,我们能不能就在龙首原上选几个地方?”
顾朝曦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反应了片刻,下意识问:“为何?”八百里秦川虽然也有不少好风景,但这里终究离皇城太近了些,远离皇帝才能保护生命。
崔雪麟放下铜镜道:“今日太后让我做件事,说是让我日后能常进宫去替他拜祭秦国公主的牌位,我想,要是走得远了,也就不能常来了。”
“秦国公主的牌位?在宫中何处?”
“归真院中。”
听他这样说,在看他神色,顾朝曦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知道其中有些曲折,只是现在不好问。
“那好啊,灞桥杨柳也极出名,我们先就近转转,人生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顾
崔雪麟被他拉着坐到了桌前,墨书果然端了莲了羹进来,顾朝曦亲自盛了一碗递到崔雪麟面前,温声道:“不管什么事,都且先放宽心。”
面前莲了羹热气氤氲着,崔雪麟才渐渐恢复过来,一勺勺缓缓吃着,等一碗都见了底了他才觉察出饿来,对顾朝曦道:“出云,这莲了羹真不错。”
顾朝曦又盛了一碗给他,看他埋头大口大口地吃才放下心来,又道:“过几日就开春了,东郊的桃花最是出名,不如我们去看看?”
崔雪麟塞了满嘴的食物,只能点头。
顾朝曦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人和你抢,堂堂定国公、辅国大将军吃成这样,让人看到像什么话!”
崔雪麟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才道:“我这是怀念战时的生活,忆苦思甜,再说这里又没别人,你我二人,我在夫人你面前,什么样你不得受着?”
顾朝曦又抬起手,气愤道:“什么受不受得的,我卖给你了!”
崔雪麟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搓揉着,坏笑道:“除了我,谁敢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