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京城,江阴侯府的江管事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王嬷嬷掀起轿帘同江管事轻声嘀咕了两句,江管事立即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幺儿,小幺儿扬起马鞭,打马离去。
微微挑起帘子的明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随即讽刺地勾起嘴角。
王嬷嬷领了老太太吩咐观察她。
如果她气度不凡,担得起侯爷和郡主娘娘嫡生女儿的身份,侯府便开正门迎接;假使她担不起,那便只开侧门,一顶小轿抬入府中。
那个打马离去的小幺儿便是传达王嬷嬷考察结果的传话者。
本文女配宁瑾玉从小长在乡村,没有受过训导,被桃夭和一众衣着不凡的女使骇住。侯府便只开了侧门,将人从侧门抬进府中。
堂堂侯门嫡女同妾室一般,叫人偷偷摸摸地从侧门接进府中。莫说她当过皇后,就算没有当过皇后,只是明家二房的四姑娘,也断然不肯。
福珠比明溪大不了多少,像她们这样的贴身女使本该从小陪伴主子长大。只因娘子是半道入府,府里特意寻了个稍比娘子大了些的,方便服侍娘子。
福珠坐在一侧,以为明溪紧张,笑着安慰:“娘子莫要紧张,郡主娘娘得知娘子在外受苦,几次痛哭晕厥,恨不得亲自将您接回府中。待娘子进了府,郡主娘娘必定欢喜。”
明溪轻轻点头,杏眼闪烁:“可是我听桃夭说府里还有个欢娘子,读过好多书,还有礼貌,长得也比我漂亮。郡主娘娘真的会喜欢我吗?”
若是没有娘子前,郡主自然十分喜欢欢娘子,毕竟那时郡主娘娘以为欢娘子是她怀胎十月拼死产下的女儿。
可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外受苦,别人家的孩子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了十三年,教的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哪怕是善心泛滥之人,都会有怨。
这话福珠没敢说,主子的事轮不到她置喙,她笑道:“娘子是郡主娘娘所生,郡主娘娘怎会不喜欢娘子。”
说话间马车停住,明溪轻轻挑起帘子,典雅古朴的江阴侯府赫然显于眼前。
侯府正门大开,门两旁立着一众上了岁数的老仆妇,衣裳周正,
约莫是有点脸面的下人,身后跟着好些年轻漂亮的女使。
众人翘首以盼,都想目睹这位能叫王嬷嬷赞一声不得了的真娘子的芳容,能得老太太身边的王嬷嬷称赞,乃至于开正门迎进家中,定然不俗。
福珠搀扶着明溪走下马车,惊得众人嘴巴都合不上,大家不约而同想起自小养在家中的欢娘子。
在侯府的精贵娇养下,欢娘子上到每一根头发丝,下到绣鞋上的一针一线都精致地跟什么似的。
面前这位侯爷和郡主娘娘的嫡生血脉则不然。
她的头发虽用桂花油顺过,饶是能看出毛糙干枯,;她的脸上虽抹了面霜,依旧能看出她饱经过的风霜;她身上虽穿着华贵的绫罗绸缎,依旧能从空荡的袖管中看出骨瘦如柴。
比起精致的欢娘子,这位真娘子着实倍显粗糙。
尽管如此,她们依然无法将她看作从小在农家长大的农户女。
按理说她们在侯府见过的场面比长在农家的真娘子要大,但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在这位娘子面前,她们似乎感受到了老太太才有的气势。
众人心头百转千回,待明溪走至正门下,所有思绪都被收回,只余下一声“恭迎娘子回府”缭绕雕梁画栋之间。
明溪微微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江阴侯府。入正门后便有一顶小轿等候,她自觉坐上小轿。
跟着小轿行走的福珠轻声道:“老夫人向来喜欢礼仪周全之人。待会王嬷嬷会引着娘子去见老夫人,娘子只需怀着恭敬之心,想来老夫人能体谅娘子。”
明溪听罢闭目不语。
这位老夫人一向以侯府的脸面为重,女配宁瑾玉入府时畏手畏脚,与端庄大方的女主形成鲜明的对比,故而不得老夫人一喜爱。
这也就罢了,女主本不是江阴侯府的血脉,在女配入府后害怕自己侯府千金的地位不保。
虽不至于心肠歹毒到要女配的命,但总是仗着自己比女配多十三年的侯府见识,撺掇着女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女配几次出丑,将侯府的脸面撂在地下踩,老夫人越发讨厌女配。
最后女主在侯府仇家的蛊惑下买通
高三娘的儿子高大郎败坏女配的名誉,老夫人最终将女配逐出侯府,放言只认女主一个孙女。
这样的祖母谁摊上谁倒霉。
这件事情中,出生就被换的女配何其无辜,从小遭受打骂不提,回府后以为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谁知却被她的至亲瞧不起。
明溪摇了摇头,抬手抹去眼角冰凉的泪珠,宁瑾玉是该恨的。
思索间,小轿已过了二门,接下来便要步行。
明溪面无表情地行走在富丽堂皇的侯府中,仿佛侯府的富贵在她眼里不过尔尔。
二门里服侍的女使仆妇同王嬷嬷一样,暗自纳罕真娘子的气度,不怪能让老夫人开正门迎接。
“你就是我姐姐?”稚嫩的嗓音从转角处传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身着一袭绣金色云纹白衣走来,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
明溪略微低头,淡淡道:“如果你是江阴侯和南安郡主的嫡生子,那我便是你的姐姐。”
孩童的脸色瞬间一变,他恶狠狠地瞪向明溪:“你长得好丑,你才不是我的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羲成,莫要胡闹,快去给你祖母问安,”一粉衣女子从转角处走来,冲明溪屈膝,“妾身教子不善,娘子莫怪。”
明溪一分不让地受了女子的礼,宁羲成冲明溪扮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内院跑去,边跑边说:“我要欢姐姐,不要丑八怪。”
明溪笑了笑,跟着宁羲成跑去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夫人的菊斋在侯府地气最暖之地,旁边便是一眼温泉。才走进菊斋,明溪便感觉暖意从脚底传来。
“娘子稍后,待老奴前去通禀。”王嬷嬷微微颔首,守在门边的女使当即打起帘子,独留明溪和跟着她的女使立在日头之下。
所幸春寒料峭,晒些太阳并不炎热,相反能将浑身的寒意驱散,明溪感觉整个人暖洋洋的。
站了快一炷香,她知道这是老夫人在给她立规矩,又或者说是下马威。明溪忍不住感慨,这个家啊,一点温情都没有,满是利益得失,实在叫她喜欢不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门帘再次被打起,王嬷嬷立在廊下对她说
:“老夫人请娘子进去。”
明溪端庄地走进屋内。
一位衣着华贵、眉目并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罗汉床的左侧,她怀中搂着一位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那姑娘赖在老太太的怀里,偏过脸望着她,眉眼中满是挑衅。
方才冲撞她的宁羲成则坐在罗汉床的右侧,乖巧至极,同方才恶语相向的孩童判若两人。
还不等明溪拜见老太太,她怀中的小姑娘已从怀中起身,走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便道:“这便是玉妹妹吧,这么多年,妹妹受苦了。”
说着她便开始啜泣:“都是我不好,原本这些都该是妹妹的,是妹妹替我受苦。每每想起妹妹在外飘零,而我享受侯府荣华,我便吃不好睡不好,只盼着妹妹早日回府,与阿爹阿娘和祖母共享天伦。”
话里话外都在告诉明溪,她是多么的多余。望着面前这个俨然侯府主人姿态的宁瑾欢,明溪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明溪微微一笑:“姐姐之心我已知晓,然祖母正坐在上面,今日是我头一次回府,待我拜见过祖母,再与姐姐闲话。”
说罢她慢条斯理地抽出手,走到老太太身前三尺,提起裙摆恭敬地跪下叩首,直叩三个头后,她才红着眼眶说:“不孝孙女未能承欢祖母膝下,请祖母原谅。”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除却小丫头皮相上难看了一点,着实挑不出错处,遂命人将明溪扶起:“好孩子,你出生尊贵,既回了侯府便要守侯府的规矩,我会让王氏亲自教导你。”
明溪闻言一惊:“这怎好麻烦祖母身边的人?”
宁瑾欢适时说道:“妹妹有所不知,王嬷嬷是祖母的陪嫁,最是守礼。家中女眷得嬷嬷教导是为荣幸,这也是祖母的一番好意,妹妹不会是想拒绝祖母的好意吧?”
宁羲成冷哼一声:“丑八怪也配让王嬷嬷教她规矩?”
老太太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羲成!”
宁羲成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受宠,站起来叫嚷:“本身就是,她没有欢姐姐好看就算了,她还没有厨房烧火的丫头好看。她凭什么是阿爹和母亲的女儿,她凭什么要欢姐
姐出府?”
“怎么回事?”老太太望向宁瑾欢。
明溪默默立在一旁看戏,只见宁瑾玉红着眼睛跪在老太太跟前:“是欢儿心中有愧,占了玉妹妹的位置。那日羲成来找欢儿玩耍,欢儿舍不得阿爹和祖母,和羲成多说了几句。欢儿自知不是侯府的血脉,再留在侯府也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老太太已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搂在怀中:““什么血脉不血脉的,你要记住,你就是侯府娇贵的娘子,没有人能让你走。”说完她斜了眼明溪,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明溪当然懂得,在老太太的眼里,她的气度虽然担得起侯府贵女的身份,但眼下皮相着实比不上宁瑾欢。
况且宁瑾欢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宁瑾欢还是侯府这一代贵女的排面。
与其一直放低姿态,不如适当骄矜。
明溪淡淡道:“听闻阿娘卧床不起,孙女便先告退,前去拜见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