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温室内,满是一簇簇洁白的玫瑰,更环绕着一室的浓郁香味。
南相泰安静地伫立在那人的身后,面上不惊不慌地看着那人修剪花枝。
毛泰九恍若不知南相泰已等了许久,他依然埋头端详着花的生长情况,手上的动作轻缓又温柔,即便如此,他也不小心被花枝上的刺划到了指腹。
这一下,叫他瞬间顿住,视线从花枝移至自己的手指,被刺划破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来。他照料了这些花已有一段时日,从来没有被刺划到过,偏偏今天倒是伤了指头。
南相泰见毛泰九忽然停下,心中登时一紧,看毛泰九毫无动静,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泰、泰九,你没事吧?”
明明南相泰已尽力克制自己的畏惧,然而,他那微微颤抖的语调,仍旧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毛泰九闻言,自然察觉得出南相泰的惊慌,可他只是转身睨向对方,扬唇一笑,语态温柔,“相泰哥,你这次的事情办得不太好,似乎出了意外。”
“抱歉。”南相泰连忙先认错,“是手下的人做事不谨慎,才让那老太婆出了事。”
“别人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意。”毛泰九提步慢慢走近南相泰,那轻缓的步伐在南相泰听来,仿佛成了重重敲在他心上的锣鼓。
南相泰尚且不知究竟毛泰九为何生气,对方笑得一脸温和时,才是他最可怕的片刻。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做得毫无痕迹,绝不会牵连到成运通运!”南相泰只好又另外做了保证。
毛泰九行至南相泰面前,听到他的话后,不禁轻笑出声。
“相泰哥,让你在外面开公司,的确是为了帮成运通运做事,你想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我都不会干涉,可是……”
毛泰九顿了顿,面上的笑意收得一干二净,敛起的眸显出震慑的目光,“你不该让那些人有机会伤害到她,不管你以后是多出点钱,还是处理掉那些人,我都不想再看见这样的失误。”
他一说到“她”,南相泰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毛泰九唯一的软肋便是那个叫朴恩秀的女人,跟在毛泰九背后多年的南相泰早已意识到这点。
只有那个女人,才能轻易牵动毛泰九的心绪,让他变得像个……人,同时,也能使他变成更残忍的怪物。
“是,我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南相泰卑微地认着错,又立下承诺。
“那就好。”毛泰九的眉眼又浮现出柔和之态,他扫了旁边的白玫瑰一眼,便吩咐南相泰,“将这些花都处理掉。”
南相泰有些诧异,这些白玫瑰都是毛泰九近来精心培育出来的,好不容易等到开花,他却要全部清除。
“会伤人的花,还是不要送给恩秀了。”毛泰九自顾自地说着,“换另一种。”
一直低着头的南相泰当然瞥见了毛泰九手指上的伤口,他忙不迭应下,随即,又迟疑地问道:“那伤到朴小姐的人,是不是也要处理……”
“不用。”在南相泰的话还未及说完,毛泰九便已经否决了。
这让南相泰颇为惊讶疑惑,毛泰九明明连花枝可能会伤到她,都要换掉,那怎么还会放过伤到她的人。
“恩秀不喜欢。”毛泰九抬起自己被刺划伤的手指,一边用另一只手缓缓抹去那血迹,一边不紧不慢地道:“她是医生,肯定不喜欢别人受伤。你为了达到目的,会不会伤害到人,我无所谓,只是不可以让她知道。”
他轻语时的腔调低沉而柔和,如缓慢响起的琴声。
或许,他就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但也是在欺骗她,掩盖住她的耳目。
他会努力摆脱父亲对他的影响,所以,他不会亲自动手,只不过,假若想叫他对别人生出怜悯,那实在太过困难,他能尽量克制自己的欲望,却不会阻止别人的冷酷手段。
南相泰不敢再多言,看毛泰九没有其他交代,便先去处理之前的烂摊子。
毛泰九还留在温室里,抬眸巡睃了一遍满场的白玫瑰,才直接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扶瑶则是在跟毛泰九的精神科主治医生李博士对话。
扶瑶并不知晓毛泰九暗地的动作和隐晦的心理,不过,她却能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他的细微转变,那或许并不明显,但总归是在一点点地变化。
她无法完全制止他的杀人欲望,也明白以他目前的状况是很难治疗的,因为他不会愿意去住院,更不想吃了药混混沌沌地过日子。
所以,一发现毛泰九的情况有所好转,扶瑶便能欢愉几分。她知道他的退让,就更不忍再劝说他去住院。即便李博士对她阐明了利弊,也希望她能尽量说服毛泰九住院治疗,她都难以开口。
扶瑶只好向李博士说了自己的想法,听到扶瑶提及毛泰九的克制与转变时,李博士颇为惊讶。
李博士早就清楚扶瑶在毛泰九心中有着特殊地位,然而,毛泰九平日里来看医生,却从来不表露自己的真实念头,一个不诚实的病人,医生实在无可奈何。更重要的是,李博士已经确定毛泰九就是个精神病态者,在对方三十岁之前,他真心期望对方能进行更完整的治疗。
毛泰九对扶瑶的特别情感,的确叫李博士感到意外,因着精神病态者本该是有着反社会性,缺少共情能力,很难主动产生一般人的感情。虽然若有人引导或要求精神病态者,去做出一些具体表现时,他们大概是能完成的,但这仍然与常人的情感反应有所差异。
毛泰九有着病态的自我中心意识,又同时拥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性与智力,尽管他依旧没有什么道德感和责任心,然而,由于他顾忌着扶瑶,便会去考虑某些行为会引发的后果,这就足以叫他区别于其他的精神病态者。
比如,毛泰九或许本会为了达成某件事,而无视法律与道德的规范,可他不能忽略扶瑶的感受,所以他受到了约束。
这是极其少见的个例,李博士不得不承认,相较于他,毛泰九更信任扶瑶,甚至已经在潜意识中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刹车与锁链。
而且,她也有着温柔包容的心,希望毛泰九能改变。
思及此,李博士不再多言,他清楚如果毛泰九有了什么变化,她会是第一个发觉并阻止的人。
从医院出来后,扶瑶就接到了毛泰九的电话。
“恩秀,晚上我去接你?”
“好。”
扶瑶当然没有拒绝他的邀请,而另一头的毛泰九挂掉电话,则是打开了定位软件,上面显示着扶瑶此刻所在的位置,正是他平常去接受精神科治疗的医院。
“是做得太过火了吗……”毛泰九抬起手,轻抚着唇瓣,低声喃道。
他只以为是由于收楼事件引发的意外,叫她不放心了,因此,他便想着日后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行事。
两人一起共进晚餐后,毛泰九送扶瑶回家,到了她家门外的路口,他就停了车,却在扶瑶准备下车之际,制止了她。
“恩秀,要不要搬来跟我一起住?就在你实习的医院附近。”
其实,扶瑶本是无所谓两人同居与否,在美国的时候,他们便住在同一屋檐下了,毛泰九从未对她有过情侣间的亲密,不过,他们原也不能算作是恋人关系,即使在旁人看来,他们像是一对。
回国后,她就在家住了,而毛泰九也没有另外提及此事。眼下,他倒是突然说起了,不知是不是一时兴起。
扶瑶抬眸瞥向他,他正眉眼含笑地凝睇着她,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那深湛漆黑的眸中,又恍若浮现出一抹笃定之色。
“也好。”扶瑶没有过多迟疑,便应下了。
闻言,毛泰九面上的笑意愈浓,神情愈柔。
“恩秀真好。”他轻声道,“总是答应我这么多要求,这样会让我越来越贪心的……”
“因为你也是这么对我的,不是吗。”扶瑶不由得粲然一笑,“我们之间,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所以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心意吗……”毛泰九重复着她话语中的最后一词,倘若叫他主动去理解一般人的情感与言行,这是很困难的,可因着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他才会表现出那些于常人而言,轻易普通的感觉和反应。
第二日,扶瑶便搬去了毛泰九的公寓,他倒是特地将住宅选在她实习的医院附近。
待扶瑶值班回到公寓,已经很晚,她以为毛泰九该睡了,不曾想,才踏进公寓,她就瞧见了毛泰九的身影。
“泰九?”
毛泰九穿着睡袍,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桌上还摆着手提电脑,看到扶瑶后,他便立即起身走向她。
“恩秀。”
“还在忙吗?”扶瑶以为他还在工作。
毛泰九轻轻一笑,只说:“刚做完,你就回来了。”
“那你先去睡吧。”扶瑶柔声道。
毛泰九并未直接应下她的话,而是静静地望着她来回走动,直至她进了浴室。
等扶瑶洗漱完出来,她一边拿着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朝梳妆台过去,她坐下取出吹风筒,正欲吹头发之际,手里的吹风筒便被人抢过。
“泰九……”
“我帮你。”毛泰九轻车熟路地举起吹风筒,为扶瑶吹起头发来。
在美国时,他便曾这样一次次地帮她,她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只不过,今天的扶瑶,却忽然地想到当初的毛泰九,许是他近来的变化,叫她有了触动。
她蓦地一笑,毛泰九透过她面前的镜子,一下子就发现她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他的嗓音并未被吹风机覆盖。
扶瑶也听得清晰,她抬手示意他停下动作,他便关掉那吹风筒。
“你还记得,我们被绑架得救之后,你曾经在半夜将我从医院带出去吗?”
毛泰九微微颔首,却是对她提起此事颇为不解。
“那时候的泰九拉着我出去,连让我多穿件衣服的功夫都没有,在冷风吹过的河边,还要我说冷了,你才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
扶瑶回忆起从前的事,仿佛还历历在目。
毛泰九依然不明白她突然提起这件事的原因,“恩秀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和以前比起来,真的变了好多。”
扶瑶抬头睨向镜中的他,他也在凝注着她,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对上。
“我想知道,像你给我吹头发这样的行为,包括你平常替我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你特意养成的习惯使然,还是因为情感的驱使?”
闻言,毛泰九微微蹙眉,只得问她,“这对于恩秀来说,是必须要弄清楚的问题吗。”
毛泰九不能理解扶瑶的话,虽然他明白她的意思,但如果让他去辨别自己的言行与情感,于他而言,是极为困难的。
“是。”扶瑶点了点头。
人会受到法律规则,乃至道德良知的约束,因此,人们才要谨言慎行,不能随意犯错。而人的情感与理性对应,理性对于情感的制约,就如规则道德之于言行的约束,情感却往往难以轻易控制。
毛泰九有着超乎很多人的理性与智力,扶瑶本不该贪心地希望他拥有再多,可因为他的经历,她又期待他能产生更多的情感。
扶瑶虽这么问了,但并不觉着毛泰九能立即给出回答,她没有继续囿于这话题。
假若有一天,他能感受到的情感超过杀人的冲动,他愿意改变的地方多于他的冷漠无视,就是她眼下所怀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