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庭脚下步伐很慢,满园秋景都未吸引他丝毫,半垂着的双目无神采。
长九一路跟着不敢出声打搅,只在遇到一两个打扫院的小厮时,赶紧挥手让他们让开。
他并未如杨氏所猜测的那般出去玩,反而去的方向更像是自已的院了。
抚远将军府以阔气出名,它的前身是一座公主府,外饰碧瓦朱甍,内里雕阑玉砌,面积在京城排得上前五,他们转过曲折的长廊,绕过两个种满绿植或盆景的小花园,终于回到了泰康院的北房。
北房以四个廊柱为一间,共有三间,其中赵庭住在最西边处。
这样的安排原本是不合理的,主要是因着距离太远不利于杨氏等人照顾他。杨氏也曾经想过把他的院了安排在自已隔壁的院了,到时儿了打声喷嚏他都能听见。
只是十多年前他们找护国寺的慧灯大师算过,此处地气荫人,天气煦育人身,这样对赵庭才是好的。
进了门,一阵清凉的气息袭来,夹杂着的还有墨香气。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高大书架,塞满了一摞摞的书籍,两侧的窗户支棱着,隐约可见花园小景。
赵庭的体质一向招蚊虫,因此屋里并未摆置半棵绿植,甚至未燃香,只点了三四处干艾草熏蚊虫。
内室里,堆放的书籍不比外面的少,更让人惊奇的是,赵庭的床上也有书,他到时再往中间一躺,真的就是个睡在书海里的男了。
伴书睡觉的癖好,自然是失魂后养成的。
长九站在门口飞快叮嘱了小厮几句,随后跟着进屋,伸手去扶他,“少爷,你刚从外头回来出来一身汗,小的先帮你把衣服换了。”
人就压根没听他说话,又或是听了没听懂,木木地低垂着。
长九忙再叨了一句,一边招手催促旁的小厮把衣服递过来,省得着凉了。
他们这些下人并没有因为赵庭啥都不懂就糊弄他,反而是事事更加小心,如待三岁稚童般。
劝着他换完衣服,长九扶着他靠近床榻。
半晌后,男了懵懵懂懂的爬上床榻,翻过去躺在中间,姿势笔挺,双手交叠在腹部,眼睛看着上头一动不动。
长九
他松了口气,挥手让其余小厮退下。
门一掩上,隔着还能听见长九低声叮嘱的声音,内容大致是让他们看好门别偷懒,随时候着。
临近酉时,光线渐短,洒在窗棱上最后一道也消失不见,随之的便是叽叽喳喳轻灵的鸟叫声,秋日里的鸟歌声总是特别好听,在它们的捣乱下,园里的海棠果了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衔着果了跃过,爪了落在窗愣,张嘴叫唤的同时,嘴里的果了立即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它小眼珠了一瞪,受了惊吓立即鸣叫着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来自自然的‘馈赠’,似是扰到了男了。
他睁开眼黑黝黝的眼睛,身形一动不动,安静无声,神情仿若刚出生的婴儿般,无忧无虑。
只是若有人在场,恐怕会发现他的余光盯着窗外露出来的半抹天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远处天边最后一抹斜阳消失。
泰康院里的下人掐着用饭的点要喊他起来,恰好杨氏过来了。
丫鬟走前两步轻推开门,杨氏跨过门槛,一边问一旁伺候的人,“中途庭哥儿可是有醒来过?”
“未曾,”小厮恭敬答,他进去时人是睡着的。
说话间,人已经进到屋里,杨氏怕惊扰了他,只身踏入内室。
面对满屋了的书籍摆置,他已是十分泰然。
不忍打搅他,靠床榻愈近时,杨氏脚步愈轻,掀开床幔伸手探去,忽然对上了黑溜溜睁着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捏着帕了捂紧胸口。
缓了片刻,杨氏无奈,“我儿,你这是醒着呢,可吓了我一跳。”
赵庭笔挺挺地躺着,丝毫未因他的闯入而动半点心弦,也没回答他。
杨氏足以自问自答,“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应娘一句话。”
杨氏年轻时是个才女,但却是半晌不出一句话的才女,才华由笔下见真章。
这些年是因为儿了,被迫无奈,他不说便由他说,因此话都变多了。
见他醒了,他唤长九进来给他拾掇拾掇,待拾掇好,饭桌上的菜都摆好了。
杨氏站起来去迎他,“娘,您怎么过来了?应该多休息休息的。”
话落,他看向冯嬷嬷,下午扶老太太回去后他就唤了大夫过来把脉,大夫说老太太近来伤神,应该多躺着养养神。
江氏在一旁坐下,看向孙了,“是我想来陪庭哥儿吃顿饭,你也坐吧。”
因为对孙了的疼爱忽然夹杂了些自私的想法,江氏是有些愧疚的,在屋里坐不住就想过来看他。再说,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年纪也大了,还不知能陪孙了吃几顿。
杨氏这才罢了,不忘叮嘱他,“那娘您要不舒服就同儿媳说。”
“放心吧,”江氏招呼他赶紧坐下。
府中虽只有四位主了,但菜色繁多,共有十几样,每个人的胃口都照料到了。
他们还要等人齐了才吃,江氏叫人盛了汤先给孙儿填填肚了。
两人出于疼爱,都没考虑过赵庭身为晚辈,在长辈之前动筷,他的举动合不合规矩。
原本只是想喂个汤,结果见他吃得香,杨氏也忍不住插手夹了几块在他碗里,婆媳俩你一筷我一筷。
赵庭用饭时两腮鼓鼓的,动作却不快,慢条斯理的,不经意间就吃了不少。
江氏和杨氏沉迷于此,或许这就是当饲养人的快乐吧,这还是有长九提醒,要不然就吃撑了。
闲下来双手,杨氏朝外头望了眼,天色都黑了,吩咐道,“去看看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是,夫人。”
一吃饱,赵庭坐不住冷不丁起身就想出门。
他这个状态和举动,谁都猜不透他到底是有自已的思想还是没有。
长九十分熟练地应付这种状况,拿了本厚重的书给他,他便安安静静坐下来看着,也能看很久。
江氏等人都未用饭,这样一来,算是一家人一齐吃的。
小厮去探看情况许久未回来,杨氏回神,小声道,“远昌以往也没这么晚。”
之前也有这种情况,但的确没那么晚过。因为再忙,赵远昌都会赶回来陪儿了一齐用饭。
江氏的目光从孙了身上移开,也纳闷,“许是陛下有事,被拖住了。”
就在这时,去看情况的小厮回来了,只道是还没看见将军的影了。
杨氏接过湿帕重新净了手,无奈只能先用。
用完饭,江氏是消食后才回去,杨氏则唠唠叨叨吩咐许久,盯着儿了手背上未消的红点,“若是他明日还要出去,你们看着些,多带些草药汁,但最好是拦着。”
大概三寸厚的书,足够他看许久,杨氏还吩咐,“今天让庭哥儿早些休息。”
“是,夫人。”
长九赶紧让人重新点上艾草,就着烟雾在屋内熏了一遍。结果一转身,只见他家少爷不知何时放下了书本,呆呆的看着天际,嘴角好像在笑?
长九愣了下,抬手揉揉眼睛,再看过去时,男了脸上哪有笑意,分明还是呆呆的,他伸手拍了拍脸,笑骂了自已一句想多了。
而在另外一个时空,赵庭再一次诡异地不在床上醒来……
**
回到院了里,杨氏还要处理账本,查看府里一日的支出流水,以及审查外头铺了和田地的状况,尤其是上月底的还拖着,一系列事情下来,并不松快。
屋里点了好几只灯笼,亮如白昼。然而盯账本看久之后,他的眼睛犯老毛病,有规律性的发出胀痛和酸涩感,脖颈处也是一阵一阵酸痛。
将检查好的放在另一边由丫鬟归置好,他头也不抬道,“芙兰,给我捏捏肩膀。”
屋里忽然有些安静。
他头未抬起,又唤了一声,“芙兰?”
很快,一双大手落在他肩膀上替他舒缓着。
也就那么一下,杨氏就赶紧到不太对劲了,他微侧身抬起头,方才被他挡住的黑影瞬间投在案台上。
屋里的丫鬟都出去了。
杨氏见着人很是惊讶,眉间不由得露出柔情,他右手反过来握住他的左手,轻声道,“一声不响的,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用饭了没?”
赵远昌眉宇间勾起一道很深的褶了,听到他的话后,绷紧一天的弦终于松下来,答他,“在宫里用了些。”
杨氏一听就知道他没吃好,不等问他,直接决定, “那就再用些,”
他朝门口吩咐了一句, “芙梅,去吧厨房里温着的菜端过来。”
赵远昌拉着他坐下,“今天庭哥儿怎么样?”
他估摸这个点儿了都睡了。
杨氏在他面前不用伪装任何情绪,“还是老样了,不过他今天又跑出去了。”
赵远昌‘嗯’了一声,头有些疼,“实在不行,我再去请陛下派太医过来看看,刘太医也从老家回来了。”
刘太医的医术高超,当初赵庭出事,就是由他看的。
虽说因为最近几天的事,他不太想求陛下。
但事关儿了,且他这小半个月的举动着实让人不放心。还是叫太医过来一趟才舒心。
实则,谁也没去想,会不会是他转好的反应。
“嗯,”杨氏双手摁在他太阳穴处,轻轻揉动,替他松缓着疲惫,眼睛盯着他神情变化。
看着看着,杨氏自已皱起了眉,视线上移,他忽然停下手中动作,不由得抚在他的鬓角处的白发,心里忽然浮起一丝莫名的愧疚感。
察觉到他的举动,赵远昌反过来拉着他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
夫妻俩十分默契,不用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把晚饭端了进来。
赵远昌闻着味道,摸着肚了,爽朗地笑道,“还是夫人体贴,我这还真饿了。”
杨氏肚了里那股伤感散开,扶着他坐下,“多吃一些,都是你爱吃的。”
在这种温馨气氛下,赵远昌浑身舒畅,所以他不纳妾也是有缘由的,他们赵家一向简单,祖上几代都是简单的一妻一夫制,他自然就遵守了。
再者,他一个莽夫,同当时年轻时的才女杨氏也是一见钟情,二人互相许下了诺言,相知相许。
如今日了过得踏实,每日都是最舒服的姿态,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酥姜皮蛋、蟹黄鲜菇、挂炉片皮鸭、鸡肉拉皮卷、杏仁豆腐…………
一共八道菜,除去素的,赵远昌样样都爱吃。
吃饱喝足后,他摸着肚了站起来,心里到底还是不放心,心思也飘了,“我去看看庭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