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的素质教育在全市最有天分的几千名学生中催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化学方程式左边写的是“无论什么年级全部五点准时放学”、“假期从不补课”、“没有月考”、“课外活动众多”,而等号右边则罗列着从“学神”、“学霸”,一路降级到“学渣”、“学质点”的粒子群。
学神自然是指例如周箨一样,在实验班每年拿回无数竞赛奖项、替学校百度百科增加新的招生宣传资本,同时又在校内面对各种考试游刃有余的存在,连平日里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都会引来旁人注目和应接不暇的寒暄。
而质点,根据高中数学定义,是连体积和形状都不存在的微小一点,大约只有在中午冲进食堂时才能为本就拥挤的人潮贡献一点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天壤之别到有些残忍。但就像所有在溶液中发生的化学反应一样,反应产生的化学物质并非恒定,而是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状态。
在这里,因同龄人太过优秀而催生的压力普遍存在。即便曾在原本的学校名列第一,升入东华后仍会为不好好学习就要考吊车尾而战战兢兢。
奇妙的是,与压力伴生的则是一群少年天才恃才傲物的轻狂。太少有人在这里度过的全部时光都用在埋头,因而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永久地霸占所有学生的目光。
因为规则内的考试成绩永远只会是主赛道。超前的各类学习能力、见闻、社交能力,都足够为人称道。
这是属于一个缩小的精英社会的平衡。
而后有人在这平衡中因轻狂而玩物丧志,跌落神坛。也有人因压力而奋发。
成绩和年级排名总是变动很大,但也不乏周箨这样在竞赛上独占鳌头,在全年级考试中也同样稳坐年级第一的例外。
但多数都是像时欢这样即便已经非常优秀,仍丝毫不敢松懈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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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分班考试顺利考入初中部重点班,时欢就下定决心要追随周箨的步伐。
不过,如今看上去好像有点难啊。时欢忧愁地想道。
学校有一项传统,会挑选历年来初中部最为优秀的学生,将
照片附上主要成绩做成宣传牌,挂在传鉴楼的楼道上进行宣传。而时欢所在的初一一班,初中部历来的重点班,教室门正对着的墙上挂着的就是周箨的宣传牌。
证件照上少年的眉眼已经看过千万遍,夕阳余晖下回家的路上,清晨自家楼下的晨曦中,坐在对面做作业单手托腮沉思,吃到喜欢的东西微微舒展眉头。
但不知为什么,时欢却感到那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像是陌生人。
照片上他的目光令她莫名地很不舒服,以至于她最初偶尔有课间冲出教室去卫生间时,猛地抬头看到照片都会先给吓个哆嗦。
不过眼下她已经能站在门口,在照片上周箨的注视下,一边泰然自若地吃烤冷面,一边听邵昀八卦。周箨原来在初中部就做了三年的年级第一,没有一次考试失手过,最后更是不出意料地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拿到了中考状元。
到了高中,才结束的期中考试里,他竟然还是第一。
邵昀煞有介事地和时欢说,他曾经在办公室无意中听到,年级主任和几位任课老师都对周箨三年后替学校夺取高考状元寄予厚望。
时欢看了看自己的期中考试试卷,陷入了更深的愁苦。
周箨显然是偏向理科,但她却没有哪一科格外擅长。乍看上去好像都算不错,但仔细分析起来,就发现哪一科都有些小问题,短时间根本不知如何下手突破。
离年级第一看似只有十几名的距离,其实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而没有强势的科目,不仅没有安心的凭仗,还不知道未来该要如何发展。
虽然在天城的教学安排里,初二才有正式的物理课,初三才有正式的化学课,但现在,时欢身边就已经有同学在向老师和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打听物理竞赛和化学竞赛相关事宜了。
反观她,白白认识一个物竞大神,却仍然茫然不知所措。
“不如来和我打生物竞赛吧。”邵昀吃完自己那份烤冷面,随手抹了抹嘴,引诱道,“生物多有趣?物理竞赛越打越死气沉沉。知道普朗克吗,量子理论之父,二十来岁的时候好大一个帅哥,现在百度百科上的照片已
经秃……”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看向时欢身后的眼神变得微妙,随即干笑了几声:“已经突然变成了一个智慧的学者!这就是物理学的魅力!”
时欢心领神会地摆出了然的神色,转过身去和突然出现的周箨打了个招呼。
左手拎着一本习题册的少年无视了邵昀浮夸的掩饰,转头看到她手中的纸盒,神色有了一丝惊讶:“叶阿姨允许你吃小吃街上的小吃了?”
“不允许啊。”时欢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偷着吃啊。”
女生眨了眨眼睛,谄媚道:“在学校里吃,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周箨的喉结动了动:“你就不怕……”
“噢!”时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已经知道为什么我会流血了,关东煮是无辜的。”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周箨忍不住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今晚放学稍等我一下,竞赛课结束我去图书馆找点东西带给你。”他点了点时欢手中只剩下洋葱块的纸盒,“这个,虽然我不会告密,但还是少吃点。”
只听了“虽然”,不会听“但是”的时欢毫无诚意地点头。
邵昀见状上去搭住周箨的肩,将他拖走,转过头向时欢摆了摆手:“快上课了,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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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少年并肩走出传鉴楼,一时默然无语。
一名眉目冷淡,在午后日光下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另一名则有亲近感得多。
“其实让她放学等你一下只是借口吧。”邵昀率先开口,眼神里有些许调笑之意,“我猜,你特意从北校区跑来南校区才不只是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不是没有手机联系。”
两人途经操场,午间活动的学生很多,一阵喧闹之中,周箨忽然停下了脚步。
邵昀继续向前走,得意地说:“是为了看我找她究竟做什么?周箨啊周箨,你竟然也有这种小心思……啊!”
一颗飞驰而来的篮球击中了他的后背,少年痛叫一声,回过头去看,只见几名大汗淋漓的男生向这个方向跑过来,球也不敢拿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模样很是愧疚。
篮球砸在地上,上下弹跳了几下,滚远不动了。
邵昀沧桑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背,伸手拾起那颗篮球,朝那几个男生扔了回去,喊道:“下次小心一点!”
几个男生如逢大赦:“谢了哥们儿!”
“第七次。”原本站在原地不动的周箨这才走上前来,一向没什么弧度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显然是心情很好的模样,“你会吸篮球?”
“你早就察觉到了对不对?所以才会站住躲开。之前每次你都会提醒我的。”邵昀泪流满面,“你变了,你不爱我了周箨。我们之间,竟然有了三年之痒。”
周箨的唇角抽动了几下,但还是没有开口反驳,只是继续向天桥走去。正想要沉默地掩饰过方才的话题,却听到身后的邵昀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你放心吧周箨。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觉得她很好玩,把她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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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为了完成时叔叔和叶阿姨的委托,在学校里好好照看她,不要让她年纪这么小就谈恋爱。
少年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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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高中部的图书馆只是范孙楼里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教室。
也许叫藏书室更贴切一些,只有几排书架,存放的都是老得落灰的学术读物。平日里少有人来,负责看守的老大爷坐在门口老旧的木书桌后,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将一份报纸举得远远的在读。
周箨站在最里侧的书架前,微微仰起脸,目光在一排排藏书间搜索,听到老大爷开口让进门的同学出示学生卡登记,也没太放在心上。
而后经过了大约一分钟的窸窸窣窣,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他身后,下一秒,他的视野落入一片黑暗,双眼被覆上了冰凉柔软的手。
无人看到的地方,周箨的唇角弯了弯,而后伸手拉下那双手的手腕,转过身去,看到时欢正仰脸看着他。
“我看到邵昀他们竞赛课放学了,等不及,就到图书馆来亲自找你了。”
一排排书架间阴暗的小空间里,顾及着“图书馆内不能交头接耳或大声喧哗”的规定,女生用气音对他说道。
两个人的动作惊
扰了这里积蓄已久的落灰,无数细小灰尘被扬起在空气中,又悠悠然落了下来。傍晚昏黄的日光透过窗子,明明视线并不是很清楚,很奇妙的是,他竟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谁的呼吸有片刻凝滞。
少年拉起女生的胳膊,同样用气声示意道:“找到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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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摞老得泛黄的物理、化学、生物竞赛题目集锦和科普读物被放到了时欢的车筐里。
不知道有多久没被翻开过了,书页上还有少年来不及拂去的灰尘。时欢怀着虔诚的敬意摸了摸这些年龄比她都大的老书,只觉得入手酥脆,大约她稍一用力,就要违反“不能蓄意破坏公物”的校规了。
“我知道现在你的同学里有人在筹备学竞赛。不过关于竞赛,我还是建议跟随自己真正的兴趣做选择。功利地说,要在竞赛里取得名次并不简单,没有兴趣支撑更是会异常痛苦。往年就有很多学长学姐因为投入精力在竞赛里却并没有得到回报,再转过头去准备中高考也来不及,最终去到了远不及自己水平的学校。”
“而不功利地看,自招也好,加分也好,都是你通向未来的助力。但如果本身并不感兴趣,只是为了进名校,这份助力只会让人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少年的话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却掷地有声。时欢也多少听阮嘉言和其他同学议论过竞赛相关的事情,却从没有听过这种建议。
别人说的,好像大多都是哪些竞赛课目有利于自主招生、加分和保送,哪些科目竞争压力小好出头呢……
也许是见她愣在原地没动,少年担心自己的话一下子说得太重,又转过来好言解释道:“数理化是非常讲究兴趣和天赋的学科。哪怕考进了首都大学,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即便非常努力,也做不出太好的成绩。”
“不如把这些时间花在探寻自己更喜欢也更擅长的学科上——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现在你还没有真正接触物理、化学和计算机,我的建议是先读一些浅显易懂的科普读物,然后翻一翻竞赛真题,如果真的有兴趣,再做选择。”
时
欢反应过来,连忙推着车从车棚出来,小跑几步跟上,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我觉得,你说的是我这么多天听过的最有道理的了。我决定就听你的。”
少年一向冷静暗淡的瞳孔中惊诧的情绪一闪而逝,随即下意识地握紧了车子的把手。
“其实你也不是不能听听别人的意见。我也只是根据自己的经历……”
“好啦好啦!”时欢没心没肺地打断他的话,轻快地骑上车子,“你那么厉害,我当然要听你的啦。而且,我不傻,不是不知道别人给出的意见会有保留。如果我去问别的学长学姐和老师,即便再不合适,他们也不好开口劝退我。”
“可是你不一样,”时欢笑眯眯地侧身凑近他,“我们关系这么好,你说的肯定最中肯了,是不是?”
男生紧绷的神色和心情奇迹般地舒缓了下来,然而还没等他回话,场面就已经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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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声划破长空的惨叫。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摔了出来。
“小心一点啊!”男生无奈又隐藏不住担忧的声音,“为什么骑着车子突然向我这边侧身啊?还有,你扑过去抱那些书做什么?”
“车筐里的书太重了,我没把控好。”女生欲哭无泪,“因为怕把书摔坏破坏公物啊!好疼,膝盖摔破了。啊!胳膊也破了。”
又是熟悉的场景。
少年无奈地扶额:“上来吧,坐我的车回去,让叶阿姨给你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