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这一幕, 谈鹤鸣不由得庆幸卿八的先见之明,有了竹枝,可以在水里呼吸。
虽然他能在水里长时间憋气,但万一天上白云不散呢?
他偏头, 望向卿八。
卿八仰面向上, 闭眼悬浮在水中, 看起来安详又自在, 不像是在躲命, 而是在湖泊里仰泳。
这心态,可真放松。
或许是因为聪明人对一切掌控于心, 所以悠闲而安然?
当然, 谈鹤鸣其实也不紧张, 这是他的实力给他带来的, 眼前这一幕,并不算困境。
他学着卿八的样子,闭眼漂浮在水里。
相较谈鹤鸣还有闲心想七想八,卿八却刻意留心外边动静, 锦鲤破水声,撕咬尸体声, 血流迸溅声,尸体倒地声, 紧张时放缓的呼吸声, 衣裳和树叶摩挲的簌簌声,脚步踩在枝叶上的窸窸声,小兽地虫钻出洞的窣窣声,枯枝断裂的细细声……
根据这些声音,卿八在识海内将外界发生的事一一还原。
躲在花丛里的闯关者, 被侍卫和宫人一一逼近,闯关者惊慌往后躲,踩着花园里的枯枝败叶往更里边躲,或许躲在假山里,或许躲在树上,但无论躲在哪里,一一被侍卫和宫人逼近。
天上日头未散,侍卫和宫人将将闯关者从躲避之处驱赶,他们不急着驭使规则,犹如猫捉老鼠般,恶劣的逗弄着这些闯关者,让他们感受一步步听着死亡走近,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们享受猎物绝望的情绪,这让他们得到满足。
有个侍卫明明知道闯关者躲在灌木丛里,却故意在那灌木丛闯关者躲着的附近来回走动,明明可以揪出闯关者,却没有揪出。
她听见闯关者紧张地放轻呼吸,也听到侍卫故意放重的脚步。
她还感受到,坐在湖边走廊的宫人时不时将一双视线投到湖面之上,漫不经心的,带着逗乐的意味。
她不缓不急,还磕着瓜子,像是好奇他们躲入湖中心的闯关者憋气能有多长?又像是对他们这些闯关者不甚在意,只是碍于指责,在这看守者。
每分每秒、每道声音都无限漫长。
像是过了三分钟,又像是过了五分钟,她听到侍卫脚步声一顿,踩着枝叶和枯枝,往大道方向走。
他们的脚靴踩着石子路,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她还听到闯关者重重的吐气声,以及放松后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坐碎枯枝的声音。
太阳出来了。
卿八睁开眼,一拉谈鹤鸣,冒出了头。
炽烈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湖面上一圈圈縠纹,将阳光倒影荡漾成满池清辉,像是无数碎银子遍布湖心,又想是满天星河,散入水里,而湖中锦鲤,红的白的金的,成队成队的聚拥在一起,时不时破水吐两个泡泡。
无论是湖面清辉,还是锦鲤成群,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极了。
不过只要一想到这些锦鲤吞吃尸身肉,就起不了什么欣赏心思。
卿八和谈鹤鸣重新回到走廊,用真气将衣服上的水蒸干,继续往正阳殿方向走去。
不过这次,前往正阳殿的闯关者,一下子少了许多。
之前是隔着二十米隔着二十米便能看到闯关者,但现在,他们前边几百米,都空无一人。
谈鹤鸣跟着卿八身边,道:“这闯关者,淘汰率也太高了。”
这还只是第一次日遮。
之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次日遮呢。
卿八道:“因为从F级到S级的闯关者,只要报名,都能参加,而‘富贵险中求’,拥有赌徒心理的闯关者并不会很少。成则拥有一个泼天富贵,败不过是重新从F级重新爬起,也不会丢了性命,失败的代价并不大,在这样的前提下,E级F级的,几乎都会报名参加。”
“当然若是失败会丢了性命,报名参加的人也不会少。”
“想想以往那些天材地宝出现,蜂拥而去的修真者,便知道这世上,为财而死为利而亡的人,少不了。”
“但,这个规则世界虽说不看实力,不看道具,只能根据这个世界的规则行动,但实际上,这个世界还是要看实力的。”
“比如刚才日遮之时,若是没有实力,连反都反应不过来。”
“这个世界,每分每秒,其实都在筛选人,不够聪明又实力不济的会第一批被淘汰掉,且淘汰掉的人数并不少,毕竟良莠不齐,且以莠居多。”
“但经过大浪淘金,留在后边的,会越来越难淘汰掉,而这些人,才是与我们争夺目标的对手。”
谈鹤鸣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依旧忍不住心生感慨,“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但是明知来这儿会一无所获,甚至会将自己之前的积攒都搭上去,为什么还要进这个世界?”
卿八开口,“我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不错,爱做梦,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万一呢?总好比尝都没尝试过,便放弃好。”
“不过,无论有自知之名,不来这世界冒险;还是孤注一掷,来这世界博个万一,都值得尊敬。”卿八开口。
卿八始终认为,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无论自己选择什么路,只要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那这条路便是正确的。
所以,对那些没多少能力却抱着一步登天想法的闯关者,她也不会多发表什么看法。
她转移话题道:“待会儿你自己留意,遇到日遮,便自己寻找掩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避着是为和宫人视线,便不会出事。”
谈鹤鸣点头。
白云再次蔽日,因为有了之前经历,这次两人反应更快,不等白云完全遮住日光,他俩便已躲到院中假山之后。
卿八将身靠在假山之声,垂眸静听风中声音。
侍卫踩着枯枝枯叶的脚步声渐渐过来,似是要给卿八和谈鹤鸣压迫,他每一步都踩得特别实,脚步声很重,犹如踩在人的心头之上。
像是狩猎的狮子,不断靠近自己的猎物,却又恶劣的给与猎物希望,不一击必杀,而是慢吞吞地给与猎物逃生时间。
谈鹤鸣拉拉卿八,指指后边花园,意为藏于花丛之中。
卿八摇头,太被动了。
花丛不知是不是故意设计如此,花丛稀散,小腿高,靠近便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不少花与灌木丛的枝桠上,带着刺。
一旦刺划破肌肤,会散发血气,便是直接靶子。
卿八拉着谈鹤鸣的手拍拍,安抚他稍安勿躁,同时双耳竖起,在心底竖着节拍。
【九、八、……一】
眼角余光刚出现一道侍卫衣角,卿八右手似蛇般探出,闪电般将侍卫扯到假山后边,红-唇轻启,“死!”
充当猎人的侍卫连卿八衣角都没看见,便瞬间失去气息。
他站在卿八身前,还保持着往前行走的步伐,一双眼却彻底闭上。
生杀予夺,非皇帝陛下,余者皆可杀!
杀了这名侍卫后,卿八没有将他丢掉,而是拦在前头,再次静听其他侍卫脚步声。
不过,这些侍卫都有自己看守范围,卿八身前这侍卫被杀后,没有其他侍卫再来附近,或者发现按侍卫不对劲过来查探。
白云散开,太阳继续当头照耀,卿八和谈鹤鸣从假山后边走出,继续沿着大道往正阳宫殿走。
十一点四十五,卿八和谈鹤鸣来到正阳殿殿门前。
他俩来得不算早,此时正阳殿院内已经坐了百来人,大多两两坐在一起,少数单独坐着。
卿八视线扫过,在宫人引导下,和谈鹤鸣坐下。
卿八开口:“待会儿,别直视皇帝,这个估计是隐藏规则。”
谈鹤鸣凝眉,道:“这个世界,比闯关世界还没意思。”
他不喜束缚。
“忍忍。”卿八开口,“没什么的。”
正午十二点,金发少年成瑞一身血的跑了进来,而这时,他身后的门缓缓关上。
卿八视线落到那被关上的门上,若有所思。
十二点没赶上宴会,便会淘汰,这也是规则。
成瑞瞧见卿八和谈鹤鸣,双目一亮,他往卿八这边跑,不过被宫人拦住,“成先生,请坐这边。”
成瑞的位置,位于最尾端,而卿八的位置,位于高台之下的第三首,一个很靠前的位置。
成瑞瞧了卿八一眼,赶紧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这时,一名带着宝石皇冠、衣服上辍着各种宝石的男人从宫殿里走出,他走到高台桌前坐下,笑道:“感谢诸位百忙中参与我的宴会,来,敬诸位。”
卿八抬头,视线落到那男人下巴以下胸部以上位置,朝他端起酒杯,之后一饮而尽。
一杯酒后,有舞女来到殿前空旷位置开始跳舞。
皇帝陛下坐在上方,手跟着音乐打节拍,欣赏着舞娘舞姿,面上露出享受之色。
之后,又有宫人将菜一道道送了上来。
卿八掀开盖子,这些食物全是肉,还全是夹生的。若是禽-兽肉,则三分熟,若是鱼肉,则片成生鱼片,肉质惨白如雪,细腻似羹,倒不难看,只是卿八彻底熟食胃,生食或者半生食毫无胃口。
上边皇帝陛下见下边动筷的少,道:“吃啊,不用客气,这是家宴,诸位祖上都是我帝国开国功勋,我与诸位,亦情同兄弟姐妹,不用拘谨,不用客气。”
卿八还是没动。
皇帝陛下见了,怒道:“卿伯爵这是看不起我皇家的菜?”
卿八道:“陛下不是说这是家宴,我们自在?当然,陛下有令,我们一定要进食,臣下必然遵守。”
皇帝陛下悻悻地开口,“不吃就不吃,都自便。”
若是下令,便与自己的话相违背。
他冷冷地瞧向卿八,将凝到嘴边说卿八忤逆之语咽了下去。
见状,不少人也顺势放下筷子,不过也有几人淡定地继续吃喝。
就这片刻间,卿八便瞧出场上哪些人不太好惹,哪些人没多少主见。
不太好惹的人有四位,一位是她对面约莫二十四五的姑娘,穿着休闲衣裤,一头马尾,很是清爽,她是最早顺着皇帝陛下话行动的,该吃吃,该喝喝,淡定地一比。
一名是穿着古装长袍头发飘飘的女子,她和卿八一样没有动筷,连之前的敬酒,也很敷衍,她端坐在那儿,就将卿八代入原世界的那种宴席场景。
气场强大,将她和其他人完全割裂开来,看起来不像是她身为臣子来参加皇帝陛下的宴席,更像是同为大佬,相商大师。
一名是穿着酒红色真丝衬衫黑色西裤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他摇着酒杯摇晃,欣赏舞娘舞姿。他身子斜躺于地,面上沉醉,眼神清醒,将自己连同桌椅附近空间,也自成一处空间,颇有反客为主的意味。
最后一位是高大威猛的寸头男生,他端正坐着,和卿八一样看着对皇帝陛下很有敬意,但那一身气势便威猛不凡,看起来很不好惹。
至于其他人,神情举止间多多少少带出紧张,完全没有这四人那般从容。
当然,卿八不排除剩余那些紧张的人里藏着大佬,为了不暴露自己而故作紧张,未必没人做不出来。
第一次见面而已。
而且,越是高调者,或许死得越快。
卿八低头,微抿了一口红酒。
看够歌舞,皇帝陛下这时笑道:“诸位都是当年与我家先祖并肩作战的同伴的后裔,是功勋世家之后,我对诸位,都是心怀敬意与亲近的,但是呢,不知是不是你们这些年自治,将心养大了,对我并没有什么尊敬。”
“皇帝万岁——”
下边有人喊道。
其他闯关者视线都瞧过去,想要看看是哪位憨憨。
闯关者与皇帝是对立势力,若无百分百把握,他的话不能乱接。
喊人的那名憨憨慢慢地缩着脖子,眼底有些迷茫,他喊错了?
皇帝陛下瞧了那人一眼,笑道,“你这是说,我没有万岁,不配当皇帝吗?果然心大了,连小小的子爵都敢嘲笑于我。”
“所幸,我身为皇帝,就算权利再怎么旁落,也是有权柄的。”皇帝拍拍手,从两侧花园跑出两队侍卫,他们持着长-枪朝皇帝行了一礼,“圣皇陛下!”
“是。”一队侍卫去抬虎头铡,一队侍卫去捉那子爵。
那人终于明白自己喊错了,难怪那些人都会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忙辩道:“皇帝陛下,我是恭贺您长命久安,活到万岁啊!”
皇帝陛下冷笑,“他居然猜测我是黑巫,能活到万岁,诽谤皇帝,双重罪名,铡首两次吧。”
那子爵一惊,又要再说话,侍卫及时捂住他的嘴,之后又用纱布塞住,将他压到拿来的虎头铡上。
之后,三人控制,一人落铡刀。
落第一刀时落到一半停住,之后铡刀抬起。
众人都瞧见,铡刀抬起瞬间,有鲜血从颈口渗涌而出,但那闯关者脖颈还没断,他也还没彻底死全,像是被割脖放血的鸡,鲜血汩-汩,但气尤在。
虎头铡第二次落下,那子爵的脑袋才掉落在地,带着血咕噜咕噜地往前滚了好几米。
而他脖颈处,鲜血似喷枪般喷溅而出,将虎头铡前的地面,染成一汪血池。
舞娘依旧挥着双袖旋转,不曾被这异变吸引住半分心绪,依旧专心地沉浸于自己舞里,靠近虎头铡这边跳舞的舞娘在那子爵脑袋滚过来时,双脚不着痕迹旋转,距离那脑袋远一些,好似那并不是人首,而是一颗普通的滚到这附近的石头。
皇帝陛下视线满意地落到那头颅上,又抬头扫过其他人,见他们面色有惧色,更加满意,不过见卿八依旧面无表情,并无惧色时,那股满意淡了。
他盯着卿八,道:“卿伯爵,你觉得呢,你们这些贵族,是不是心养大了?”
卿八淡定地开口:“皇帝陛下,我觉得养不大。人的心脏,长大后大小就定了型,要是养大了,那就是得了病,要动手术的。”
马尾姑娘和酒红男子不禁笑出声。
皇帝和她说无形之心,她和皇帝说有形的心脏,但特么的绝了。
这个应对其实不算高明,只是简单的偷换概念,但是在这种情景下,却又不得不说,十分贴切。
之前那个子爵,吉祥话都能找到茬,无论她应对是还是不是,也都会被皇帝找茬,但她顺着皇帝的话说,又说了一个事实,皇帝没法说她不对。
卿八越难啃,皇帝越要啃过去。
他阴鸷地开口,“可是我看卿伯爵,心已经大了,请太医过来,替卿伯爵检查。”
卿八淡定地应道:“皇上,我看您的心更大,太医更应该替您检查,说不定还要动手术。”
“胡说,我没病。”皇帝陛下怒道,“你又不是医生,乱说什么。”
“皇上,您的健康,干系着万千民众的心,干系着国威和国运,请您不要讳疾忌医。”卿八一本正经地开口。
皇上陛下冷冷地瞧了卿八片刻,道:“我检查,卿伯爵一起检查?”
卿八自然不能检查,她要是答应检查,等待她的,就是开膛取心了。
她应道:“臣下生死无用,陛下-身体为重,陛下要是检查,不妨做个全身检查?”
皇帝陛下很想应声,但是他无法确保自己没有任何疾病。
和这些贵族交锋时,简单的疲惫都是大病。
他冷声一声,将检查不检查,病不病的压了下去。
他又扭头望向马尾姑娘和酒红男子,一双眸子寒光湛湛。
之前,这两人发出嘲笑之声。
不过,他点名的却不是他俩,而是坐在角落的金发少年,“成瑞先生,我只邀请了贵族,你这个平民,是怎么混入宴席的?莫不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