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有些空落落,维塔望着自己的双手良久。还记得最初的最初自己差点把艾比扔进黑暗,却是因为自己认为她是个人类,而最终将她留在了身边。
可这次,人类的身份已然被艾比舍弃,自己还是将她送进了太阳。这是命运使然?维塔向后退,暗淡的太阳似乎骤然间注入了一股新的光芒。祂缓缓坠向地平线后,即将完成初次太阳和月亮的转换。
这天体似乎是在兴奋的战栗,祂的光亮让天外那些黄金螺旋中的永恒眸子略微退避三舍。是错觉吗?维塔似乎隐隐在太阳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手抱着头,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蹲在地上、可仍固执有骄傲的直视前方,另一只手冲着那些天体比着粗鲁的手势。
太阳在隐没于地平线下前,于夕阳中爆出了祂最强的光亮,这次的太阳完全不屑于隐藏自身的朽坏。
费尔顿上前,与维塔并肩欣赏落日。然后,他皱起眉头“似乎比那最初圣女在的时候要暗上一点?”
“嗯,不过也还行,”维塔点了点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走出通天塔,回到现实世界中,我隐隐约约能看到该走的路,”费尔顿回答“一起吗?”
“不了,我要等等玛丽莲。”
“好,回见。”费尔顿拍了下维塔的肩膀,转身。他的身影渐渐稀释,融进了这片洁白花海模模糊糊的空气之中。
维塔呼气,不知何时,帝皇与斯蒂芬妮的身体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花瓣,有根茎爬上,覆盖。他们将再度成为花朵新的温床。维塔只是对他们行了一个注目礼,便来到玛丽莲的头颅面前,盘膝坐下。
月亮逐渐升起,柔和的光辉洒下,那头颅却似乎失陷于阴影之中,在轻轻的颤动。
……
玛丽莲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再悠长不过的梦。
又是那片墓地,那些影影绰绰的墓碑。她行走于其中,明明周围应该静谧异常,可她就是能隐隐约约听见铁器锤击地面的声音,似是无形的人影在挖掘更多的墓穴。
她抿起嘴,继续向前。写着自己曾经同伴的名字,或是断裂或是布满抢眼的墓碑夹在道路两旁。明明没有眼睛,可玛丽莲就是觉得它们在沉默的注视自己。墓碑所框出的道路愈发狭窄,似乎是在可以引导自己走向挖掘墓穴的声音源头。
她抿嘴,步伐加快,这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如同滚烫又刺眼的烙印。
声音的源头会是谁她也大概有所猜测,果然,又是那一处小小的墓地,维塔的身影依旧在那里,挖掘着一铲又一铲的土。坑洞已经有他齐腰深,那铲子的边缘已经被石头和泥土磨钝,却依旧是在一点,又一点的往外抛着土块。
所有墓碑在沉默的注视。玛丽莲眨眨眼睛,叹气,忽然蹲下。脚尖踮起,踮在墓坑的边缘。双手捧着腮,似乎在等待坑洞里的维塔继续施作。
又是一点土被铲出,所有墓碑开始不安的对望,窃窃私语。土块落在了玛丽莲的脚边,她眯起眼睛,像个慵懒的猫儿“我不喜欢太宽敞的,唔,形状也不用太花哨,再窄一点就更好了,死后我想和你靠的更近一点。”
墓坑里的维塔顿了一下。而玛丽莲依旧捧着她的脸,嘴角弯起弧度,似乎在畅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会在想帝国建立之前,那些贵族会建立夫妇合葬的墓穴。可考古队把这墓穴挖开,往往看到的是夫妻二人分别居于不同的居室。这样不会寂寞吗?尸体是不会移动的,他们在地下却又有了除开死亡外,又一道近乎无限的分隔。”
“可除开这个,另外一些遗迹中挖掘出的痕迹就有好得多啦!帝国东南面有一座被火山毁灭的城市,里面有许多人被挖掘出来时,依旧牵着对方的手。我觉得这很浪漫,但,还不够。毕竟只有一爽手,其他的部分依旧为火山灰相互阻隔。”
玛丽莲伸出自己的手,冲着墓坑中的维塔微笑“所以,不要挖墓穴了好不好?托奥罗拉把我们火葬了吧。骨灰混在一起,只需一个小盒子。这样……这样就能……”
周围的墓碑一瞬间炸开了锅,它们惊诧,它们痛骂。它们身形拔高,一瞬间遮住了天空和这半人深的墓坑。地面颤动,土石翻滚。但玛丽莲却仍旧垫着脚尖,轻轻的蹲在地上,目光迷离看着这些高耸的墓碑“抱歉,抱歉了。我失去了你们,我找不回来了。所以,和维塔的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不会丢掉他,也希望他不要丢掉我。”
墓碑忽然一静,玛丽莲低头,它们仍然只是静静的立于自己周围。没有窃窃私语,而刚才的忽然的遮天蔽日也仿若只是并未存在过的幻觉。
她望着坑穴中的他,忽然笑了一下。手指放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你知道吗?维塔就是个随时准备丢下所有人的混蛋。失控也好,死亡临近也好,他一直打算一个人承受。或许,在维塔想来,他一个人默默死去,我们忘掉他,再各自拥抱新生活才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没门儿,”玛丽莲忽然咬牙,一把将刚才画出的圆圈抓碎“这账我迟早要找他去算。但,算账前,这个混蛋还是会那样,追求一个人默默的死,绝对不会大张旗鼓,更不会像示威一样在我面前挖一个大概够躺下两个人的土坑。”
“你说对吗,坑里的这位先生?”
坑里的存在沉默,然后,却是将铁锹忽的一扔。黑暗倏的在那个人的身上浮现,然后又迅速崩解。
玛丽莲挑眉,眼里是藏不住的讶异“艾比?!”
状似艾比的幻影撇了下嘴“别误会,这是前一代的母神留下的历史遗留。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前代?母神?!我……我这又是睡了多久……”玛丽莲有些手足无措,却是终于冷静下来“不过,谢谢你,谢谢。”
幻影耸肩,手伸向玛丽莲。握住那只柔荑时,却是有些恶狠狠的嘀咕“如果,首先遇到的维塔是我,我一定不会比你差。”
“你说什么?”
“没什么。”
……
费尔顿看到的出路并不明晰,月亮逐渐升起,却是给他照明了一点地面的痕迹。通天塔的空间仍与赫里福德有着奇异的重叠,但费尔顿抬头,恍惚间觉得自己走到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太奢华了,费尔顿在重叠的空间中,觉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这里似乎是一家疗养院,所用的医疗器械上每个商标都昂贵的有些吓人。而原本的花海在这里只留存了一条小小的曲径,径直连向某台精密机械的正中。
费尔顿循着走去,却是看到了机械中的无头身体。结合着某些情报,几乎是第一瞬间,费尔顿就认出了这身体的主人。
这是那家另维塔魂牵梦绕的疗养院,他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会被送到这里。
重叠的空间中,丁妮生浑身是伤,面沉如水的走来。她根本没有发现通天塔内的窥伺,只是看了一眼机械,便又转身,重新离开。只留下奥罗拉依然盘腿坐在那机械面前,一遍又一遍念着那本薄薄的故事书。
那《鲁滨孙漂流记》。
而后,花园摇曳,光影流转。费尔顿回头,看见奥罗拉面前似乎坐着一个幻影,杵着双腮,聚精会神的听着奥罗拉所讲述的故事。
费尔顿走上前去,有些讶异“圣女阁下?您不是已经前往那另一个世界了?”
“没错,你所见的只是我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念想,过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幻影回头,耸肩“不一起听听故事吗?”
“好。”
费尔顿也盘膝坐下,抱起手来。很快,他的注意力便为奥罗拉所彻底吸引。金发的修女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多了两个看不见的听众,讲的如此聚精会神,绘声绘色。鲁滨孙在与海浪搏击,在荒岛生存,捡到那个叫星期五的仆人,一点一点的站稳了脚跟……
直至故事又一次告一段落,奥罗拉稍歇。幻影的身形愈发模糊,摇摇晃晃的,冲费尔顿问道“有什么感想?”
“很棒的故事,我小时候也想做一个鲁滨孙一样的勇者来着。”
“哈,勇者。”幻影轻笑,接着,冲费尔顿歪了歪头“对了,你一直以来,带着这么多人在工业区闹腾,是想要什么来着?”
“公平。”费尔顿回头,平静的对视。
“是吗?真是个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目标。”
“何以见得?”
“就拿刚刚的《鲁滨孙漂流记》来说吧,”幻影微笑,面带轻嘲“它讲了什么?是人类劈波斩浪的冒险?还是在荒野中的坚毅求生?不是,都不是。”
“而是世界即使只剩下两个人,你们人类依旧要分出一主一仆。”
费尔顿沉默,面沉如水。在另一个世界外的奥罗拉终于是累了,拿起水杯,痛饮一口。
可下一瞬间,费尔顿却是忽然展颜,温和的笑起“或许,你说的有点道理吧。但是不要忘了,我不是鲁滨孙,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荒岛。”
“我也终究没有成为小时候所设想的所谓‘勇者’啊。”
费尔顿站起,对即将消失的幻影行了一礼。然后,面带轻松的朝自己身体所在的方向而去。
……
玛丽莲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再生接近完成,她的视线与维塔的撞在了一块。
接着,两人却是同时笑起。
玛丽莲捂嘴,有些止不住肩膀的颤动。许久后,她才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维塔,你老啦。”
维塔摸了摸自己的胡渣,余光看到了夹杂花白的头发,挠挠头“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你之前也没介意过我年纪比你大四五岁呀,”说完,玛丽莲伸手,去将维塔长长的刘海撩起。那眼窝中出现的可怖花瓣已经消失不见,脸上仍有些之前长出肉芽草皮的坑坑洼洼,可大体上已经恢复了光滑“很好,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好看。”
维塔微笑,捏了一下玛丽莲的手“该走了。”
“嗯。”
二人齐齐回头,目光默契的落在同一样东西之上是一架锈迹斑斑的黑铁自行车,原本是斯蒂芬妮经由她的力量召唤出来,一路骑行至此处的,没想到到现在也没有消失。
可惜只有一架。
二人对视,目光当中在询问对方谁在前面。
二人又默契的抬起手,准备猜拳。
可是手还没落下,维塔忽然说道“说起来,我给咱俩的孩子准备了个名字,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
“诶?”玛丽莲骤然愣住,落下的拳头甚至忘记张开,被维塔的“布”轻松拿下。
宛如胜利者趾高气昂,维塔施施然抬起黑铁自行车。玛丽莲跟在他身后抗议“不对,等等,孩……孩子?!你在说什么呀!”
维塔指了指自行车后座,玛丽莲气结,却只能跳上去侧坐,伸手揽住维塔的腰。
嘎吱嘎吱声下,维塔踏着踏板,自行车缓缓启动。忽然,他眼睛一眯,前方出现了那位圣女摇摇欲坠的幻影。圣女咬牙,在维塔前方高喊“我坚持了1000年!我看到过的强悍伟大存在犹如过江之鲭!你的艾比能坚持多久?这个世界又能坚持多久!你必须去寻找新的柴薪,再次在这片大陆上组织起筛选母神合格意识的仪式,这样才……”
维塔理也不理。黑铁自行车的前轮直接将幻影撞散。交错而过时,维塔微微偏头“艾比是艾比,她有我看着。并且,你也没有立场指指点点,逃兵。”
说完,幻影目光变幻,却是彻底消散。维塔蹬着自行车,在玛丽莲的怀抱下轻轻哼唱。
或是那些早已失落的上古歌谣,或是那首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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