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迪亚的人工呼吸起作用了。
之前涌进双肺,黏住肺泡的水已经被完全排出。本就与大湖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迪亚很快的便醒来了。
但他决定在地上躺一会儿,像个小白兔一样的装死。
毕竟,这间被莫名排干了水的牢笼中,他就是食物链的最低端:舷窗外似乎有个“人鱼”在虎视眈眈,而不知如何进到房间里的两人,居然在随时可能被重新淹没的牢房中,开始了悠闲的攀谈。
偷听不好,偷听不好老迪亚心中默念,想借着自己还能装作意识不清的时机,悄悄翻身,堵住耳朵,绝不去知道那些自己不该知道的,这是他的原则,也不知道给他免了多少的麻烦。
但悄悄的翻身只是刚刚完成,耳朵也只是捂住了一半,几秒钟后,他却再也无法进行接下来的动作了:
是维塔和老人的谈话竟然像是有魔力的钩子,竟然直直的勾起了老迪亚的好奇心。
而好奇心是那最为甘美的毒药,尝过之后,便让他心中坚定的原则被瞬间腐蚀,消解。老迪亚甚至在不知不觉间睁开了眼睛。
维塔有些不明白。
他歪了歪头:“您的意思是火箭发射场地不在这里,而是在帝都里吗?真是可惜了‘酒泉’这个好名字。”
“嘿,怎么会?这里,这万恩浦洛,这座巨塔确实是火箭升上天空的地方没错,但火箭现在确实是在帝都也没错,”孩子气的老人咧嘴:“看在我送你的月光剑份上,要不来猜猜它到底是怎么发射的?”
“我想想,”维塔思索片刻:“在帝都那边架了一个口径超大的炮,把您的火箭给打出来。让它飞到万恩浦洛后,又借着这巨塔的某个功能改变方向,再垂直的往天上飞?”
“嘶”老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什么让你想到这么这么神奇的发射方法的?”
措辞十分委婉。
“因为万恩浦洛离帝都真的很远,”维塔认真分析:“而除了让它直接飞过来,还能有什么样的方法吗?”
“唉,”面前的老人夸张的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东西不是火箭,倒像是什么一次性的大炮仗,而且这次本来就应该要避开太阳和月亮的耳目的。”
不是吗?维塔在心中默想,在这个世界突入天空恐怕大概率就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途。
倒在地上的老迪亚也在想:太阳和月亮是什么?
而老人只是从湿哒哒的床上做起,喉头鼓动了几下,张嘴,又闭上,仿佛躺在月光中已经很久没对人倾诉过一样,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再给你点提示吧,你想想,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地上的老迪亚忽然一阵狂喜,要来了吗?这俩来自外面世界的人的谈话,是不是一份现成的,供给自己日后出发探险的藏宝图?
而维塔却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他不知道。
“从来没有成功过的环世界航行;远离陆地10000公里后就一定会失踪的舰队;到达地平线时只会隐没于似有若无的雾气中的物体;即使是强如有差分机这样算力的机械也无法计算太阳在夜晚时位于何处,月亮于白天时又位于何处,以及从来无人触及过的宇宙”
维塔将这句话默念出来,这是很久之前,他在赫里福德魔法大学中偶然听见他的妹妹瑟薇发觉连太阳和月亮这样的天体运行都不稳定时,他所总结出的问题。那时的他只能承认,这个世界就是笼罩在这样的一团根本看不清的迷雾之中的。
“没错,”老人赞许的点头:“看来你没落下对于信息的收集。”
“这很困难,关于这个世界你一直在做信息管制。”
“啊,这是没办法的事,”老人叹气:“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同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知道的人越多,大家一起死的就越快”
又是这句话,维塔从心中本能的升起一股厌恶。这句话听得太多,每次都像这个世界敷衍他的借口。
每次,每次。让维塔尽管都蜕化成了一个只想过平静生活的咸鱼,可这敷衍就是如同俯骨之疽般,在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克制掉自己的好奇心后,依然时不时的出现,冒头,仿佛在大肆嘲笑着维塔对这个世界的妥协。
是的,他这种追求平静生活的态度就是一种妥协,对这神秘与疯狂的妥协,对漫天邪神的妥协;
对把他不由分说,从地球扔到这该死世界的异样存在的妥协。维塔一直心安理得的认为这种妥协是种没办法的事,毕竟,来到这个世界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
“但我就是不甘心。”
老人粗粝的像磨砂般的声音猛然在维塔耳边低低的炸响,让维塔从自己对自己的一些自嘲和反思中刹那间惊醒。
维塔抬起头,盯着眼前的老人:“你说什么?”
但也许真的是上了年纪,年老的帝皇又一次岔开了话题,只是挠了挠头,略带追忆的念叨:“我记得我们这样的人好像叫穿越者?嘿,你觉得身为一个穿越者,一个异世界的来客,所身负的使命或者意义是什么?”
“使命或者意义?”维塔眉毛挑起,咧嘴:“哪来的这么奢侈的东西?我让弟弟妹妹能过得不错,不被莫名奇妙的疯子干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哈哈,我认为这也是你的意义之一,”老人笑起:“事实上,我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最开始的时候,就是想比前世过得好一些而已。”
老人目光移动,落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少年身上。
少年则冷冷的回瞪。
就像那名为帝皇的生命,在人生的两头分别嘲讽对方的不堪:少年不屑老人的迂腐发臭,老人轻蔑少年的幼稚与天真。
接着,少年不说话,老人接着絮叨:
“这个目标我一开始就办到了,我出生在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靠着一些小手段和小知识,成功赚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就是越赚越多,越来越富我带来的那些小知识,也悄然引起了一点点的变革”
“老头,长话短说,”少年的声音响起,蕴含着某种微妙的情绪:“没人想听你又臭又长的回忆。”
“噢,抱歉,”老人挠了挠头:“后来后来我想做什么来着?”
“对了,一个国家,”他低低的笑起:“国家,哈。这花了我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我还是做到了,如你所见,这个帝国就是我结出的果实。”
一瞬间,老人的话语里豪气干云,仿佛寥寥几句话中,却又迅速干瘪,只剩下了丝丝落寞:“可是,建立一个国家之后呢?若是那些传奇故事,我登基加冕,把精灵的王国压的喘不过气来时,故事就应该结束了哈,但我这又臭又长的人生可没有结束呢。”
“所以,我接下来应该追求什么呢?”
“女人?我有的够多了,有感情的却就是那么几个。”
“家庭?嘿,确实很棒,但我活了这么久,孩子一个个的独立,远走高飞。十年,二十年,亲情还在。但三十,四十,五十年呢?我们一个个的形同陌路,或是他们早就先我而死,说实话,我腻了。”
“又或者,去弥补拿之前,或者前世的某些缺憾?哈,哈哈。事情总会事与愿违,缺憾永远越补越多”
维塔静静听着:“所以,您究竟找到了什么样的目标?”
老人的嘴角依旧咧着,眼睛却是缓缓闭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说来可笑,我这把年纪了,仍然不时的回忆起地球上的生活,而当我还是个小少年时,想家的感觉天天都有,简直快要把我自己给逼疯。”
一边的少年磨牙,撇嘴,而老人促狭的看了看年轻的自己,继续:“可现在,想念地球的感情已经很少有了,我才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被我当成了现在的家,虽然疯了点乱了点,依旧是家。”
“但,说来可笑,说来可笑啊。”
“到现在,我已经100多岁了,却连我‘家’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老人忽然站起,胸膛起伏激烈异常:“'从来没有成功过的环世界航行;远离陆地10000公里后就一定会失踪的舰队;到达地平线时只会隐没于似有若无的雾气中的物体'?这是在说这个世界没有边界,又或是大地是平的?邪神子嗣降临时天空会碎裂?这是在说天空其实就只是一层空空的盖子?”
“可这些从来就只是现象,而不是本质啊。”老人冷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我不服气,我就是想知道。“
“想知道这个世界,这已经成为了我家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他的声音就像是苍老野兽的低吼:“如果这地是平的,我就要看看大地的边界;如果世界是封闭的,我也要看看它究竟在哪里,怎么样的被扭曲;而关于那该死的天空如果有盖子,我就要去摸一摸它的边界、而如果它真的连接着宇宙,那我就要去那无边的黑暗中去看看!”
躺在地上的老迪亚不知何时已经出了神。他猛然间有一种感觉:这个听起来高高在上的老人,居然和自己这个卑贱的水手好像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要“出去”。只是,老人想要“出去”的地方,竟然是整个世界。
维塔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发射一颗火箭到天上探索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哈哈,更正你一点,这火箭只是我最后的尝试,”年老的帝皇从新坐下,杵腮,手指指了指地面:“你还在地球,那个圆形的世界时应该想过一个问题吧?就是往我们的国家挖一个通道,挖穿整个地球,我们能到达的地方是哪里呢?而如果在这个世界又从新做一次,不就能排除掉许多关于这个世界错误的猜想了吗?”
维塔思考片刻,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不会吧?
老人又是低低的笑了:“对,没错。前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南美洲,或者东南太平洋西南大西洋之类。而这次,我选择开挖的地点的入口是帝都,而越深入往下,直到挖穿世界,到达了另一边的出口,就是”
“这万恩浦洛?”维塔摇头:“不,不可能。或许是您挖偏了,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小。因为远方还有更远的精灵的国度”
“哈哈,我也很好奇,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我也想象不出任何一种符合这种现象的世界的模型,”老人又是笑起:“但挖偏是不可能的,别忘了帝都那边有算力绝强的差分机,并且重力也告诉我,我确实是一直在往深处挖的。”
维塔仍在摇头:“地下是什么?岩石还是岩浆?”
“是海洋。“
“什么?”
“是海洋,往地下挖掘30千米后,就是一片隐藏在地底的海洋了。我不断加固,制造通道,直到来到这一端,又挖上30千米,便来到这万恩浦洛。”老人解释。
真是个巨大的工程,而帝皇搜刮的民脂民膏“所以,城市中心那大湖,就是从地心中涌出的海洋?而这座巨塔,就是你刚刚说的,从帝都一直连通到这里的通道?”
“没错,”老人的眼中开始有了些许成就感,却又一次转移了话题:“可这座通道修好了,却还是不能直接帮我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但,你看过一本吗?大刘的地球大炮,里面就是我挖穿世界灵感的由来,也为我指明了另一个方向:这个贯穿世界的通道,把东西扔进去后,会因为重力一直加速,到达中点速度达到最大,然后在剩下一半的路途中逐渐减速,最终来到万恩浦洛这边时,速度归零,而后重新下坠,就这样一直做着循环往复的简谐运动。”
“但,只要在中点时控制火箭加速,我们就能获得事半功倍的力量!这原本失败的奇观,却将成为我迈向天空的踏板!”
“你也知道是奇观,”却在这时,少年打断了老人的话:“嘿,哈哈哈,这篇我还记得一点,就是大刘似乎是原本是想把那挖穿了地球的人设定为一个野心家,却在后来被写成了一位学者。”
“但可惜,”少年咬牙:“最后成为了野心家的居然是你,而你,为了自己的这探索世界的野心,为了转移邪神们的视线,让帝都成为人间炼狱,让无数你的子民每分每秒都在死去,值得吗?”
值得吗?
老人抬头,皱眉,猛然间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悸动,以及无数后悔的往事:而最近一件遗憾就是刚才,他眼睁睁的看着安格拉,他的女儿化为了一堆碎石而死,生命的最后居然只剩下一块煎饼为伴;
而远在帝都的青年同样抬头,在差分机提供的,无限增强的感知中,他听到了无数血与泪的哀嚎,以及阴暗滋生的暴力下,弱者成为邪神窥伺下点点的消遣;
老人的眼角无声的有眼泪滑下,他低低的呢喃:“绝不自视高明,绝不故步自封,绝不盲听从信,永远锐意进取对啊,这句话原本是我们为了创建帝国,让我绝不成为一名晚年昏聩的领导者所总结出来的,你我的少年时代,就是那‘绝不自视高明’,是在提醒我一切的初心,让我不至于走偏了路”
少年却只是上前,狠狠的甩了老人一巴掌!
“不对。”
“不对!”
他拧着老人的衣领:“你知道我是‘绝不自视高明’,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自说自话!”
“你为什么要到现在还躲在这里,这座监牢之中絮絮叨叨,去看望你无数子嗣之一的,没有丝毫特殊的安格拉,却就是不做你该做的,去完成火箭发射的最终准备步骤?!”
“咦”老人瞪大了眼睛。
少年放开了扯住老人的手,任由他跌坐。而年少的帝皇继续诉说:“‘在所不惜’,忘了吗?你忘了我们分裂时,一起许下的誓言吗?”
“对,‘在所不惜’,”少年的眼角同样滑出泪水:“我们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计划,为了引开邪神的注意力,和搜刮到满足实现计划的财富,将这个世界变成一座人间炼狱时,就回不了头了,我们就是罪人!万死也不能洗脱罪孽的罪人!”
“但,我不能忍受你变得软弱,在临近发射的最后关头却选择逃避,犹犹豫豫的把自己关在月光剑室的冰冷中,装病,装死。我来了你还在这慢悠悠的聊天,就是对死在我们探索世界的野心之下,我们子民的极端不负责!”
“你每犹豫一秒,每在这里说闲话一秒,都会有更多的人在死,”少年的话语愈发激动:“原本他们还能是死在我们的这极端私心之下!而你的拖延,就是让他们的死变得更加没有意义!”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老人沉默,捂住眼睛:“我,我怕了我已经无法再锐意进取,只能当个固执的老人如果,这次再失败,那我”
“在所不惜。”少年握住老人的手,眼中有着一种奇妙的坚毅。
“在所不惜。”帝都的青年又一次放大了他的感官,不去拒绝哪怕再微弱的哀嚎,这是他的罪孽。
“在所不惜。”老人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而一边的维塔忽然感觉到巨塔那头传来了一阵震动。
似乎是世界的那头,火箭开始喷吐出它几近能燃烧这世界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