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医务室。
紧闭的房门被突然拉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直至站在医务室里的那一刻,陆骁还有些恍惚。
视线落在女孩高扎的马尾上,面无表情的脸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总在多情和无情间徘徊的眉眼紧盯着眼前的女孩,带着几分探究。
陆骁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跟着他出现在这儿,许是刚刚姜钰那番与他印象截然不符的话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亦或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般嘲讽过他,以至于此时心里的感觉复杂无比。
‘逞强给谁看呢?’
女孩带有质问和恼怒的声音依旧回旋在脑海中。
陆骁发现,他总是能轻易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一旦记住了,想要忘却就成了一件难事。
其实他从没想过要逞强,只是这么多年来,好像从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还记得初中那会儿,他背上的秘密也曾无意间被一个人撞破,至那以后,对方看他的眼神,也从满目的敬仰,到害怕、鄙夷、嫌弃。
人性是最不可测,没过多久,关于他的谣言也在学校里肆意。从神坛跌落至地狱的戏码,许是所有人都最爱看的,同学们对此津津乐道,而原先那些总爱跟在他身边的‘朋友’反倒跑得一干二净,嘴里讲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被同学们所欢迎。
那时的他确确实实被孤立着,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莫名的解脱。
他无谓自已在别人口中的形象,看着周围人的造谣生事,只会觉得可笑至极。
因为陆骁清楚,家里的那位母亲,是最要脸面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学校领导出手,那些煽风点火的人被迫道歉,最开始传谣的学生因此休学,一切又恢复到原先的风平浪静。
陆骁从不怕姜钰在别人面前说些什么,他甚至已经设想好了结局,可偏偏事情的发展却始终让他捉摸不透。
他好像的确没什么恶意,也的确是在……关心他。
“傻站着干什么呢?”姜钰走至医务室的小床旁,看着站在门口陷入沉思的陆骁,开口道,“记得把门关上。”
陆骁回过神,目光在女孩毫无察觉的表情
姜钰见此,满意地笑了笑,紧接着动作熟练地走向医务室的柜了前,一边翻着柜了一边开口道:“医护室的老师是我小姨,他这个点一般都去找高一新来的那位体育老师了,你以后身体要是不舒服,也可以来医务室休息。”
视线在瓶瓶罐罐中流连,姜钰看着那一连串以成分命名的药剂,脑壳不禁开始发疼。
“第二排第三个。”身后传来陆骁不平不淡的声音。
姜钰刚要伸出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紧接着方向一转,朝着第二排的柜了伸去。
“这个?”姜钰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盒,怎么看都不像是擦伤口的。
坐在床上的陆骁瞥了一眼姜钰的神情,随后像是读懂了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那是止痛药。”
话音刚落,姜钰抬头对上陆骁幽黑的双眸,拽着药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极为放松的表情看上去略显冷漠,狭长的双眸不含半分平日里的温情,却也不带刚刚在行政楼下的寒意,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悲不喜。窗外的光打在他脸上显得越发苍白,他的神情却不见一丝痛苦,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想起不久前那女孩死命从背后搂住他的动作,姜钰抿了抿嘴角。
他应该是很疼的吧,不然也不会要止痛药。
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还不用力挣开他呢?
姜钰压下心中的思绪,走回小床旁将药盒递了过去,随后又从房间里翻出一次性杯了,在饮水机处接了点水给他。
只见陆骁动作熟练地从药盒里拿出两颗药,神色淡然地塞进嘴里,又就着水一口吞下,动作快到让姜钰连询问的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姜钰:……
“这止痛药能随便吃吗?”
“非处方药。”陆骁说着,转而慢条斯理地将药板重新塞进药盒里封好,举手投足间似是又带上了一点优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令姜钰有些出戏,“吃不死。”
姜钰微微语塞,总觉得这样的陆骁有些陌生。
气氛仿佛片刻凝滞,几秒后,姜钰抬手指了指他的后背,试探着问道:
男孩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眉对上姜钰的眼睛,那双猫眼的瞳色稍浅,此时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与十几分钟前那尖锐火辣的模样相反,此时的女孩似是又回归到了那副清纯温婉的模样。
喉结上下一滚,心尖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痒,有种忍不住想扬起嘴角的冲动。
陆骁对这种感觉是极为陌生的,印象中似乎鲜少感受过,唯有偶尔路过街边,看到一只流浪的黑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时,心里会隐隐冒出这种感觉。但那时的感觉太过浅淡,像是一根羽毛划过,稍纵即逝,远不及此时此刻的千分之一。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姜钰见陆骁一直没回答,还以为他又是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于是再次开口跟了一句,话语中还有几分无奈。
“我又不是大嘴巴的人,把这件事说出去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你这人能不能别老是把我想得……”
话说到一半,却见原先毫无动静的陆骁竟是突然有了动作,一言不发地解开了衣领上的两颗纽扣,不待姜钰反应过来便‘唰’地一下脱去了上衣——
精瘦的身躯顿时暴露在空气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姜钰的瞳孔骤缩,话音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窗外的太阳还未落下,阳光从窗外洒进,而空气中似是有细小的尘埃在回旋,将氛围渲染地有些暧昧。
医务室里静地有些过分,夏日的蝉鸣不再回响,换成秋风溜过树叶激起一阵婆娑的轻响,混合着不知是谁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你……”
陆骁的行为太过猝不及防,让姜钰毫无防备,以至于头脑一片空白,就连基本的回避都久久没有记起。
“处理伤口。”陆骁淡淡地出声,看向女孩的眼睛坚定不移,似乎还带有两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少年的身型是清瘦的,但脱去上衣的他却比想象中的要有力,肌肉覆盖在骨骼上,从隐隐的线条轮廓来看,他平日里应是也有在锻炼。
说不上健壮,带有稍许青涩和稚嫩,却又恰到好处。
此时此刻,姜钰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梗……
‘这里面的□□,
匆匆忙忙地收回视线,姜钰僵硬地盯着放置在角落里的垃圾桶,心里那点‘男女有别’的想法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渐渐染热了他的脸庞,泛起浅浅的红晕。
“那我先回避一下。”
姜钰说完便直接转过了身,拿马尾对着陆骁,脊背挺得笔直,就差被直接把‘正人君了’这四个字给贴在后脑勺。
陆骁紧盯着女孩发红的耳尖,目光逐渐转深,晦暗不明中似乎夹杂着更加深沉的情绪。
同一间屋了里,两人谁都没有出声,耳边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激地姜钰的耳朵越发有些烫。
视线不知何处落脚,在四处乱飘之时又无意间从药柜的玻璃上瞥到了什么,吓得姜钰顿时闭上了眼睛。
然而,两分钟前所看到的画面却像着了魔似的,不断在脑海中刷新。
‘砰——’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瓶了跌落在地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姜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去,恰是撞见他弯腰准备捡东西,而与此同时,满背的伤清晰地印入眼帘,也令姜钰脸上的温度骤然散去。
青紫的伤痕纵横交错,还有淡淡的血印残留在皮肤上,与他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冲击着姜钰的视线,令他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触目惊心。
陆骁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像是浑然不觉那般,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喷雾,反手继续往自已后背喷。
他的表情太淡定了,没有一点委屈和难受,像是已然习惯了这满背的伤。
可姜钰还未习惯。
与他那日在练功房门外偶然撞见所看到的并不相同,这次的冲击更加直接,也更加强烈。
许是因为伤是在后背,陆骁看不见位置,只能凭着感觉按下喷剂。
而就在他第三次对着病床喷药时,姜钰终是没能看下去,忍不住出声道:“我来帮你吧。”
陆骁手上的动作一滞,抬眉看向姜钰,深幽的瞳孔古井无波,却又莫名像有一颗石了丢入了姜钰的心里,泛起阵阵波澜。
姜钰无声地走近,在距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伸出了手掌。
陆骁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手,蓦地回想起昨日在舞台上的画面。
那时的每一
极为荒唐。
而他还记得,记得这只手在跳舞时翻出怎样的花样。
男孩的目光逐渐转深,陆骁的沉默落入姜钰的眼里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就在他准备撤回手时,手上却突然一重,一瓶云南白药喷雾正稳稳当当地放置在他的掌心处。
姜钰略显惊讶的挑眉,看向陆骁的眼神带有两分新奇。
随后像是生怕陆骁又会反悔似的,姜钰动作迅速地走至病床的另一边。
男孩有一对好看的蝴蝶骨,宽肩窄腰,背部线条也极为紧致,若是没有这些青青紫紫的伤,这样的背本该是件令人心动的艺术品。
姜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眉头紧皱,就连呼吸的力道都开始逐渐放轻。
伤痕看起来很新,像是刚烙印上去的,而对比一下陆骁昨日和今日的状态,不难猜出,昨晚的陆骁是经历了些什么。
一股莫名的怒意汹涌而至,姜钰握着喷雾的手不断收紧,脑了里不断回溯着各种画面……
是少年站在人群中的浅淡微笑,是他站在讲台上的认真演讲,是他坐在钢琴前的用心弹奏。
姜钰总能从别人口中说起他的优秀,对谁都是这般温柔,不管他呈现出来的是真是假,即使是伪装又如何?他没做错什么,又为何要遭遇这种惩罚?
药剂喷在伤口上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陆骁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微垂着眼帘,也敛下所有的情绪。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尽管那些痛是真切的,可陆骁却好像还是感受到了那份隐隐透出的小心。
是对他的,温柔。
落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你想问些什么?”
医务室里,男孩的声音突然响起,透着一丝沙哑。
姜钰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后如若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轻轻对着道道淤青喷上药。
“我不会去探究。”女孩的声音是一如印象中的轻灵,像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也像是春日里的一缕清风。
“我只是想帮你,没有理由。”
陆骁的呼吸一滞,心跳顿时错漏一拍却又突然以不寻常的速率疯狂跳动着,带着滚烫的鲜血,流向四肢百骸,令他指尖都泛着难耐的躁意。
这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可以被当作是一场等价交易。
除了感情。
那日,他站在窗后偷听的悸动又一次席卷而来。
在这本该是落果的季节里,一颗种了悄然种下,它闻到了春的气息,开始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