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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一夜(1 / 1)

睡了一天,祝微星不困,进房间坐到书桌前,目光盯向那些杂志。时尚娱乐,财经八卦,皆纸张劣质,印刷粗糙,有几个明星面孔频繁出现,连一边的日历上都印着做背景,模样很好,页页不同,却都是男的。

这发现让祝微星眉头颦蹙,没做深想,除了日历留用,其他全扎成一捆扔进了垃圾桶。

又抽了本乐理书看,书很新,没任何笔记,像第一次打开,展示着它与主人的生疏。

抬头看向窗外,祝微星出神,他的前路就像羚甲里此时望出去的风景,大块的黢黑夹杂了几家零星的灯光,映出的光明是一片破烂,散乱又渺茫。

忽然,窗外正对的那家亮了起来。

微星家住七号楼401,窗户正对着六号楼的407,两家各属不同幢的头尾,彼此相望,祝微星是大卧室,对面是小间。

很多上世纪的老式公寓建造的时候都没有合格的安全和光照距离,两楼之间五米已算宽适,隐患不小。而这点距离,足够祝微星将对面看个一清二楚。书桌、床、储物柜等等家具,包饺子似的大荤大素全塞进四面老旧的墙皮里,撑得室内鼓鼓囊囊没下脚处,装修倒比他们家新一点,但主人不会收拾,衣服裤子乱丢一气,连门把手上都吊着件背心。

瞧了两眼,祝微星觉得不礼貌,正起身要把百叶窗放下,那扇晃着背心的门把被从外面扭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生脑袋顶着条毛巾走了进来。

像是刚洗完澡的样子,他上身没穿衣服,下面套了条黑色运动裤,松松挂在胯上,没系的裤腰带随着步伐在那儿晃荡。整个麦色的身条结实修长,胸肌背肌腹肌有且完美,不知是水渍未擦干还是皮肤自带的青春滤镜,灯光下闪着一层隐隐水光,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和单薄的祝微星完全是两个极端。

男生一进门,身后有呼喊声追来。

“姜翼!你老娘我问你话呢!听见没?你脑袋怎么回事?”

下一刻门被推开些,一个穿着大花睡衣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高只到男生肩膀,外表显年轻,嗓子倒有些年纪了,带着一种老烟枪的刺耳。

称作姜翼的男生不耐烦转身,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

“热,剃了。”

个子高的人嗓音都偏低,像在体内按了个混响,好听之外又饱含少年人的跳跃感,像极了一炸两响的炮仗,不点光摆那儿,也能知道窜起来的威力。

“你脑袋让人开了花?不然剃什么头发?”姜家老妈指着揭掉毛巾后露出的一颗秃毛脑袋,要戳他脑门,“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早上又跟谁打架了?”

“啧,”姜翼不爽侧脸,摆脱那根手指,“不是你他妈啰里吧嗦跟我说买了注水的鱼要去找那个卖货的算账?还有,别碰我头。”

“我说找他是让你去讲道理,让你跟人家动手了吗?人家反过来找你赔钱怎么办?”姜家老妈态度比他更恶劣,“你是不是长了个猪脑子,跟你爸一样冲一样笨!”

姜翼不以为意的把毛巾扔到一边,从桌上拿了根烟叼在嘴里。

“又抽烟!上回床单差点都被你烧了!下次给我滚出去抽了再进来!”尽管苗香雪满身愤怒,可她的念叨全被姜翼左耳进右耳出,唧唧歪歪良久,她只能烦躁地返身走了,“你什么时候能不要我操心?我生你有什么用!”

对面的门被砰得一声摔上,周围又回到死寂,祝微星见那背对着此地的男生懒散的转了转脖子,牵动背肌,又捞过桌上的打火机,把叼着的烟点燃了。

重重的吸了一口,吐出两个烟圈,那男生忽然侧头,直直朝这里望了过来。

“看够了么?”姜翼轻问,眉头不耐烦的皱起。

暑热窒闷,屋内又没空调,两家的窗户半敞,只用纱窗作栏,外头的声音自然顺畅传送,毫无隔挡。

祝微星出其不意的被发现,又被询问,还一下对上那人目光,不由一怔。

但不是他想偷听偷看,而是方才就想放下的百叶窗帘不知何故卡在半空,一头高一头低,怎么扯都放不下来,祝微星在这儿干耗了十分钟,被迫围观人家家私,他面上镇定,心里也是无比尴尬。

找不到回答的话,只能低头移开视线,手上默默继续用力。

没想到上午在流动市场里闹事的那个男生之

一就住在自家对面,小摊前他还什么好。

对方穿着大汗衫、老头

裤,摆在脚垫上的球鞋又黄又旧,脚尖开裂鞋底脱胶,鞋边一圈黑灰。他的右手比左手短了一截,不自然的蜷缩在身侧,眼睛无法聚焦,着急的时候眼珠在眼眶乱转,连带着五官跟着抽搐,不似常人。

察觉到微星打量,他频繁眨眼,拖着麻袋向门外倒退,嘴里含混言语,微星听了几遍勉强分辨说得内容。

“不放在家……我不放在家……没有脏,不放在家……”

可惜袋口没扎紧,里头的破瓶破纸随他动作滚落越多,掉得四目皆是。

碍于对方惧意,微星不敢上前,只望着大门拘手拘脚,直到身后一声轻唤。

“微晨……”

小卧室的门打开,奶奶站在那里,对着大门又叫了一声。

“微晨,不要走远了,东西就放在门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卖,没人会拿的。时间不早了,回家吃饭吧。”

奶奶说完,祝微星就听见门外远去的脚步听话的停下了,片刻又慢慢挪回,驻足在走廊外一阵窸窣忙碌。

见祝微星显出无措,奶奶为他解惑:“这是你哥,他小时候生病落了残疾,脑子也不好,你不要和他计较,他也不会妨碍你什么。”

祝微星已看出那男子异常,但对于奶奶平静的说出这些,心底觉得有点憋闷。顿了顿,祝微星蹲下身,把散乱在门边的塑料瓶都一一捡了起来。

抱着纸板和瓶子走到门外,果然见祝微晨弯着腰捣鼓那破麻袋,像是要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免得被人觊觎。怕再吓到对方,祝微星只把废品悄悄放到他身后,又退回屋子里,拿过拖把将被弄脏的地板重新拖扫。

奶奶已经回房,祝微星犹豫着也退回到大卧室里,但没把门关紧,开了一道,从后面默默看着外头动静。

半晌,安置好宝贝的祝微晨回来了,没见到祝微星让他明显松了口气,熟练的找到厨房桌上奶奶留下的菜泡饭,也不加热,拿着筷子就往嘴里扒,残疾的手让他吃饭的姿势十分怪异,但速度却很快,像是饿狠了。

狼吞虎咽的吃完,祝微晨洗了碗,动作可比祝微星熟练多了,还把弟弟忘了整理的灶台都一道擦干

净了。

看着哥哥斜着肩膀站在水槽前搓抹布的背影,祝微星慢慢将门关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了看书的心思,怕祝微晨进来不自在,爬到了上铺关了大灯,只留书桌上的一小盏亮着。

没多时,祝微晨带着洗完澡的水汽走了进来,踩在地板上砰砰作响的脚步在跨入房门见到上铺的身影时蓦地放轻了,蹑手蹑脚起来。

祝微星当然没睡,但他觉得让哥哥以为自己睡了会好一点,于是假装半合着眼,透过微掀的一点眼皮缝望着下铺人的动作。

祝微晨从衣柜边的一只塑料箱子里取了汗衫穿上,袖管上还能看见两个明晃晃的破洞。盖箱子时发出脆响,祝微晨立马回头紧张地打量这边,生怕惹来不快,见弟弟依然一动未动,才又放心忙活。

从书桌边摸出一卷蚊香哆嗦着点上,隐约的烟味开始在房间弥漫,祝微星对这个又香又呛的味道十分陌生,忍不住好奇地多闻了两下,不察一口气吸大了,猛地咳了两声。

下一刻,原本已走到下铺的祝微晨迅速转身,将那盘蚊香挪到书桌下,调整了好几次方位确定影响不到上铺人时才重新关灯上床。

临睡前,他还不忘把祝微星的拖鞋转到正面,一下□□就能穿上。

从头到尾祝微星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祝微晨应该是累了,躺下两分钟便打起轻鼾。

可祝微星却睡不着,他望着天花板,又望向房间。

灯灭了,房间还是很亮,对面男生家小卧室的灯色从自家那根本不遮光的百叶窗帘中映射过来,强迫他们免费共享。

屋内物事被照得轮廓清晰,祝微星看看自己装满衣服的衣柜,又去看哥哥存放汗衫的小塑料盒,看自己被摆正的鞋子,又去看哥哥叠在角落的破拖鞋,看蚊香,看电脑,看他价格不菲的长笛盒,最后视线落在桌上那本全新的乐理书上。

奶奶说哥哥不会妨碍他,奶奶说的对,哥哥会照顾他,但是哥哥怕他。

他忘不掉祝微晨第一眼见到自己的目光,惊讶且恐惧,然后是无止尽的小心翼翼。他也忘不掉奶奶见到自己第一眼时的目光,他当日以

为的冷漠疏离其实或许只是奶奶对于自己有此下场的“早知如此”。

他又想到那些邻居阿姨的话,想焦婶的恳求,想奶奶叠了一整箱的银元宝,想那本无意中被窥见的存折。

祝微星侧躺着,手指横过肩膀搭在自己的背上,无意识的摩挲蝴蝶骨上的红色纹身。

他想,祝微星,看来你以前不止是不讨人喜欢,你还不是个好东西。

这一夜他都没睡,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奇怪的是,对面男生家的灯也跟着开了一夜,是习惯性的晨昏颠倒还是也有烦人心事所以醒着?盛夏的长夜,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开合打火机的声音与蝉鸣一道间或响起。他抽了好几根烟,浅淡的烟味顺着窗沿从407断续飘散至401,混合着屋内的蚊香味,绞缠成一团难言的复杂。那滋味辛辣又微甜,呛人又迷醉,像寂寞,也像是生活,想摆脱,却无法摆脱。

这个晚上奇妙又诡异,有个人,隔着一扇窗,隔着一间房,隔着一栋楼,隔着光与暗,陪你度过了一整夜的失眠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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