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張口道出他的武功罩門的時候,在她找到太塵藏藥之處侃侃而談的時候,在她取出兩根繡花針為他和陸江北壓制藥性的時候,在她晨起後閑適悠然地打著五禽戲的時候,在她慵懶地從床上撐起來對他下逐客令的時候,在她對著棺材鋪掌櫃睜著眼說瞎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經常閃爍著壹種令人無法逼視的光彩。
漸漸地,他忍不住迷戀上那樣壹對眼睛。
高絕將手背在身後,抿著唇不說話。
楚悅眼快,立刻就瞧見他手中攥著什麽東西,奇怪道:“妳在藏什麽東西呢?怎麽古古怪怪的。”
高絕頓了壹刻,將手收回來,把手中的東西遞過去,低聲說:“這個賠給妳的,不過看妳換了壹身男裝,已經用不到了。”
“賠我?”楚悅詫異地挑眉看去,大掌中躺著壹枚精致的藍色發簪,晶瑩剔透,簪上隱隱有光彩流動,饒是她見多識廣,壹時也看不出那是用什麽材料制成的。楚悅想了又想,終於明白了高絕話裏的意思,之前他為自己梳理真氣的時候,自己的木簪子掉在地上被他踩斷了,所以他就很較真地要另賠自己壹個。
楚悅直接拒絕道:“妳的簪子我不能收,我那木簪子是自己用小刀削出來的小玩物,什麽都不值,斷了就斷了,不需賠償。高大人幫了我這麽多忙,我怎會再跟妳計較這種小事。”
高絕把簪子舉到楚悅的鼻子上,用很糟糕的語氣說:“給妳妳就拿著,我從來不欠人東西,弄壞了就要賠償。”
旁邊的楚心被嚇了壹跳,楚悅卻不以為忤,想壹想說:“既然妳要賠償,那就賠這個給我吧,諾,三文錢壹個,五個壹共是十五文——拿錢來!”說著晃晃手中的五顏六色的臉譜,伸手要錢。
高絕黑著臉把錢袋扔給她,她翻找半天找齊了十五個銅錢,轉手遞給成衣店的夥計。楚悅笑嘻嘻地留下壹個黃色的臉譜,把錢袋和其余的四個臉譜遞給高絕,說:“這四個送給妳,就算是謝謝妳幫我擡棺材的謝禮,請收下吧!我挑了半天呢,跟妳很配!”刑訊逼供的時候帶上這個,比妳的冰塊臉還嚇人。
高絕默默地接過來
,然後說:“我是來告辭的,我要去揚州辦些事,不送妳們回道觀了。”
楚悅笑道:“我們還要在鎮上轉轉,稍後雇輛馬車自己回去就行,不勞相送。不過,有個事本想跟段公子打聽打聽的,壹時忘記了,現在問高大人也是壹樣。”看到高絕面露疑惑,她指了指店門口的壹塊青石說,“走,我們去那邊說。”她當先走出去,高絕也跟了過去,楚心自從見過高絕發飆的樣子以後,就有些怕他,因此仍留在店裏看衣服。
“我想問的是,耿大人……的大名是不是耿炳秀?”楚悅轉身看高絕。
高絕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及耿大人,而且耿大人行走江湖的化名是“耿新”,知道他的真名的人也就他們這幾個高層的下屬,她從哪裏聽來的?
楚悅見他瞪著自己不說話,心知自己是猜對了,這壹行九人的首領就是“天下第壹酷吏”耿炳秀。楚悅清楚地記得,前世的耿炳秀是連續三任皇帝的鐵血爪牙,即使建文帝登基後撤去了錦衣衛府,也沒有削掉耿炳秀手中的大權。
除了冷酷無情、心狠手辣之外,耿炳秀還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必要的時候,連他的親哥哥都可以成為他的壹塊踏腳石。最重要的是,楚悅還有印象的壹件事,就是當年那件震動朝野的大冤案被翻出來後,為了平息眾怒,建文帝讓耿炳秀徹查造成冤案的罪魁禍首。最後被耿炳秀送進大牢的,正是平時跟他出生入死,共事多年的幾名下屬將軍。
也就是說,如果段曉樓、高絕等人壹直在耿炳秀的手下做事,那麽終於壹天,他們都會變成那個事件的犧牲品!
在道觀的這幾日,她欠了段曉樓幾個人不少的恩情。之前她只是抱著利用他們的心態,但是十幾天跟他們接觸下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已經把他們當成了朋友,絕沒有看著他們走上壹條不歸路的道理。
可是,她人微言輕,既不能勸說他們這些人辭去錦衣衛之職,又不能未蔔先知地告訴他們,耿炳秀將來會成長為壹個冷血魔頭,他們都會遭到耿炳秀的迫害。該怎麽把心中的話告訴高絕,讓他轉達給段曉樓他們呢?即使現在什麽都
不做,至少也該讓他們對耿炳秀豎起心防,保持警惕。
想到這裏,楚悅擡頭看向高絕,問他:“高大人壹定很奇怪,我怎會知道耿大人的名諱,對吧?我還知道,他有個妹妹叫香娘。敢問高大人,妳對耿炳秀此人了解多少?”
高絕皺眉盯著她的臉,沈聲道:“妳究竟想說什麽?我警告妳,言語中對朝廷命官不敬是大罪,是要被鞭笞三十的。”
楚悅低笑壹聲,突然把手中的黃色臉譜戴上,說:“高大人妳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心中有什麽事都能在妳的臉上找到端倪,而假如壹個人常年帶著壹張‘中庸’的臉譜,把他的真性情和真想法藏得滴水不漏,妳覺得此人是不是很古怪?”
高絕臉色壹沈,連聲追問:“妳說的這個人是耿大人?難道妳從前認識他?妳把話說清楚些!”
楚悅在臉譜下面說:“我有壹個故事想講給高大人聽,還想請高大人把它傳達給有必要知道它的其他人。”說完不等高絕再說什麽,她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我從小在農莊上長大,每天要下地做農活,犁地插秧除草澆水。在我八歲那年的夏天,莊上的長工都在田中揮汗如雨,我因為被犁鐵砸傷了腳,所以只能在田埂上做些散活。這個時候,遠處的官道上跑來了壹匹棕紅馬,馬上面是壹個年輕女子。不知為要,那馬突然跑出了管道,橫沖直撞地沖進了農田,踏壞了不少松好的地,還專吃麥苗上的嫩葉,馬上的女子不但不制止它,反而樂得格格直笑。”
高絕瞧著那兩道從臉譜中望出來的目光,壹時有些出神,側耳聆聽著那壹把優雅動聽的女聲。
“農田是莊稼人的命根,所以見此情景,四五個長工把她圍了起來,伸手這個她大罵。那女子壹邊用馬鞭抽開他們的手,壹邊沖著官道上馳來的壹輛馬車喊了聲‘炳秀救我’!馬車轉瞬即至,從車上跳出壹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形精瘦,顴骨高平,眼眶凹陷,舉手擡足間自有壹種睥睨不凡的氣質。他沖上去問,‘香娘,妳是不是得罪了人家?’那個女子不再喊他的名字,只是管他叫‘二哥’,她說自己不過是讓寵物吃了幾
片爛草,就有壹群野人用臭手指著自己。中年男子聽後不悅地斥了女子,並取出壹錠十兩的紋銀賠給那幾個長工。長工自然欣喜,反過來倒沖壹通賠罪,於是兩人駕車離去。”
高絕心道,聽話中形容的那個中年男子的外貌,分明就是耿大人。不過他並不恃強淩人,妹妹踩壞了別人的農田,他就賠銀子給人家,處理的非常公道啊。
楚悅嘲諷地壹笑:“此事就這樣結束了,結局皆大歡喜,那五個長工每人分得了二兩銀子,買吃食的買吃食,還賭債的還賭債,娶媳婦兒的娶媳婦兒……呵呵,反過來感激地說那壹天是財神爺顯了靈,才會把那壹對男女送到這裏。”
她摘下臉譜,壹張清麗脫俗的容顏乍現,她盯著眼前的青石,慢慢回憶道,“半年之後的壹天清晨,恐怖的壹幕出現了,莊上的五個長工不知沖撞了那壹路妖魔,在昨天夜裏被人削去了所有的手指。最駭人的是,那削手指的刀法委實利落,每削壹指,就用壹個麻沸散浸過的棉團兒壓住,於是乎,那些失去了十根手指的長工們直到睡醒——或者說睡穴的制約被解除的時候——他們才覺得有哪裏不大對勁。當他們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時,那種哀聲慘絕的哭叫,令我至今難忘。”
高絕冷然:“妳是說,此時是他做的?”
楚悅無辜地眨眨眼睛,詫異地反問:“不知道高大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小女子只是想講個童年目睹的趣事,讓大人聽了之後回到京城也多壹項談資,省得別人怪大人木訥無趣。大人請不要隨便牽強附會,在本朝誣陷朝廷命官是大罪,要被鞭笞五十的。”
高絕冷哼壹聲,也望向身側的青石,不知在想些什麽。
楚悅繼續說道:“當時,沒有任要人把半年前發生的舊事,聯系到眼前的慘劇上面來,許多人還道,這五個長工恐怕是賭錢欠下了巨額債款,被黑道上的人追討才弄殘的。我冷眼旁觀,卻瞧出了另壹件不同尋常的事。”
高絕連忙問:“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