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府中春季事務最忙,當家的二太太疏於照顧三小姐那頭的事,以至廚房每天給西跨院送的晚飯中只有丫鬟的常飯,沒有小姐的例飯。三小姐以為是二太太故意克扣她的份例,就委委屈屈地吃了半個月的丫鬟標準的壹菜壹湯。
後來,府中小姐例行裁春裝的時候到了,三小姐聽說後就在屋裏等裁縫師傅來量尺寸,可她壹直等到晚上也不見裁縫師傅,三小姐就派丫鬟去打聽。
那個丫鬟也是個小心眼子的人,道聽途說了幾句,她就回去報告三小姐說,其他小姐那裏今天早晨全都量完尺寸了,裁縫師傅也早回去了;中午送料子的人來了,其他小姐把鮮艷的料子全挑走了,剩下幾匹暗紅底子的鴛鴦綺已經被二太太留下做枕套了。
三小姐壹聽,憋在心裏半個月的氣都沖到頭上了,就跑去老太太那裏告狀,老太太聽完了就讓人把二太太叫來詢問。
二太太進門後也很生氣。她壹股腦兒地說,廚房的事壹向是王啟家的在掌管著,自己這個當家主母只有逢年過節,大宴親朋好友的時候才操上幾回心,饒是這樣自己還忙得夠嗆,怎可能連哪個屋子哪天晚上吃什麽菜喝什麽湯都壹壹過問?既然送來的飯送錯了怎麽不當時就退回去,讓人再送對的過來,吃了半個月才跑來說送錯了,豈不是讓外人笑話他們家中理事混亂,笑話她這個當家主母無能?至於說到今天裁衣裳的事,就更惱火了,壹大早所有小姐都去欣欣堂找麥師傅量尺寸,只有逸姐兒左等右等都不見人。人家麥師傅是宮中司衣坊出來的老師傅,早就封剪封線不接活兒了,看著羅家的面子才給幾個小姐做衣服,等了壹柱香還不見逸姐兒,人家就走了。難道就因為自己是當家的人,什麽錯處就都是自己的?
老太太見二太太說的上了火,就讓人端來壹杯茉莉.花茶,讓三小姐敬給二太太消消火氣,壹場誤會就算消除了,壹家人整日進進出出,難免有個磕磕絆絆的誤會。
三小姐不情願地端起茶,單手遞過去,二太太見了不悅,說瓊姐兒和芍姐兒三歲的時候就懂得用雙手給長輩敬茶了,雖然逸姐兒不是家
裏長大的,但是這點小禮數連壹個茶樓的賣唱女都懂得,難道逸姐兒不懂得?
三小姐撇了撇嘴,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老太太連忙讓人給擦擦淚,領到別的屋裏哄壹哄,又埋怨二太太對個九歲的孩子那麽嚴厲幹什麽,舅母也沾了個“母”字,就多多少少像疼瓊姐兒壹樣疼惜那孩子些,大家都皆大歡喜了。二太太用指頭壓壓眉心,直嚷著腦仁兒疼,老太太也知道她當家辛苦,不忍再多說她,就讓人送二太太回去了。
羅家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是個直腸子的人,這壹次誤會讓她心中起了疙瘩,以後她就不怎麽喜歡三小姐了。
她的寶芹每逢初壹和十五,常常會辦個茶會詩會賞花會。除了自家的小姐公子哥兒,還要叫上羅西府、伍府和孫府的年輕壹輩,大家在壹處笑笑鬧鬧的,可以加深親戚間的感情。本來過幾天的春茶會,二太太也準備了張帖子要請三小姐去玩玩,有了這次不歡而散的誤會,她也不願請三小姐了。
二太太說,茶會上請來的小姐公子都是自小壹處長大的,經常會互相開開玩笑打趣打趣,即使說掰了臉,說粗了脖子,過壹會兒吃飯的時候又好了。現在突然插進來壹個半生不熟的三小姐,大家難免都會覺得不自在,玩鬧兒也鬧不開。倘或人家客人這邊說著說著話,她那裏又哭了,丟的是羅東府所有人的臉。倘或茶會上,她又覺得哪裏受了委屈,當時只憋著不吱聲,過後又跑去老祖宗那裏告壹狀,沒得讓自己空惹壹身騷。
這壹段過往都是湯嬤嬤親眼目睹的,因此她猜想,從那以後三小姐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肯定是怨恨二太太的。怎麽如今三小姐還肯打聽二太太的氣色好不好,管理家事忙不忙?
湯嬤嬤想了壹想,回答道:“可讓三小姐妳說著了,二太太這幾日身上不大好,但是還堅持著打理家中的壹應大小事物,她對迎三小姐回家的事也很關心。妳瞧,這壹套中衣、小衣和繡鞋就是二太太讓人從庫房裏按著三小姐的尺碼給挑的,這壹點連老太太都沒考慮到。”
“哎呀!”
楚悅突然驚叫壹聲,把湯嬤嬤嚇了壹跳,
連忙問:“三小姐妳怎麽了?”
楚悅的臉上遮著壹層厚紗,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露在外面的壹雙大眼睛泛出了點點的淚光,極是惹人憐惜。她仿佛猶豫再三的樣子,最後攤開了她的手掌心。湯嬤嬤凝目壹瞧,登時又嚇了壹大跳,只見那春蔥似的嬌嫩細指上紮著好幾根尖尖的白刺,有好幾處地方都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珠。
湯嬤嬤急得沒法兒,突然想起剛剛三小姐壹直都對那件白玉蘭散花紗衣愛不釋手,難道說……想到這裏,湯嬤嬤猛然抓起桌上的紗衣抖開。“啪、啪、啪”,幾十根細密的尖刺被抖在桌上。湯嬤嬤臉色壹白,低叫道:“這是什麽刺?衣服裏怎麽會有刺?”
楚悅把受傷的手擡到眼前,研究著說:“這種刺質地堅韌,尖端有細微的白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西番仙人掌的刺。”
“西番仙人掌?”湯嬤嬤記得曾在二小姐的院子裏見過那種帶刺的植物,可是二小姐的送來衣服上怎麽會沾滿了她院子裏的尖刺呢?湯嬤嬤的臉色不停地變幻,最後向楚悅道歉道:“該死,該死!我想起來了,丫鬟翠跟捧著衣服經過花園的時候曾跌了壹跤,把手上的衣服灑了壹地,壹定是那個時候沾上去!老奴沒有及時發現,還弄傷了三小姐的手,真是該死,請三小姐責罰!”
湯嬤嬤在羅府的地位崇高,儼然算是半個主子了,平時連府中的小姐們見了她也很是恭敬。只有在老太太面前,湯嬤嬤才自稱為老奴,現在她這樣向楚悅道歉,又把楚悅這個羅府上多余的人當成壹個正經主子對待,還請楚悅責罰自己,楚悅當然也不會蹬鼻子上臉了。畢竟她清楚,這件事跟湯嬤嬤壹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楚悅摘下前紐上的壹塊手帕,把手上的尖刺捏走,壹邊包紮傷口壹邊說:“這怎麽能怪湯嬤嬤妳呢?翠跟也太不小心了,她沒有跌傷哪裏吧?”
湯嬤嬤搖頭:“她沒事,等回去後老奴壹定好好地管教她,讓她改掉毛手毛腳的習慣。”
湯嬤嬤看得十分不忍,阻止道:“不行,妳不能再撓了!再撓下去會撓破的,到時候就要留疤了!”說著她想
要伸手抓楚悅的手臂,制止她再撓下去。
楚悅嚇得往後退了兩步,擺擺手說:“啊好,那我就不撓了,嬤嬤妳千萬不要來碰我,萬壹傳染給妳可就麻煩了!”說著,她改撓為拍,壹對小手啪啪地在自己身上拍來拍去。
“傳染?”湯嬤嬤皺眉問,“為什麽還會傳染?三小姐妳不是說,這是蚊子咬的嗎?依我瞧,這絕不像是蚊子咬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楚悅聞言呆了壹呆,然後她欲言又止地垂下頭,面紗後的神情晦暗不清。
湯嬤嬤腦海中閃過幾種可能性,最後嘆氣道:“三小姐,老太太和我都知道妳這次吃了不少苦,壹心想要多疼惜妳壹些,可妳把事情憋在心裏不說,我想幫妳也無從幫起啊?告訴我,妳是不是……得了什麽怪病?所以才會用面紗遮著面孔,而且全身發癢?”
“得病?”楚悅的聲音充滿了驚奇,“我只有壹些鼻塞,哪兒來的病?”
“那妳現在是……”湯嬤嬤瞅著她的眼睛,只見那壹雙翦翦水眸仿佛會說話壹般,流露出詫異、遲疑和委屈的種種情緒。
楚悅蹙著娥眉,又沈默了片刻,最後纖手壹揚,指向桌上的那套象牙綢小衣,帶著壹點兒哭腔說:“我剛才摸了摸那件小衣和褻褲,然後就開始發癢了,癢的感覺是從骨子裏面生出來的,很像是……”
“像什麽?”湯嬤嬤盯緊了她,壹雙飽經風霜、不再清亮的眼睛中卻透出了年輕女子不具備的威嚴和精光。
“很像是壹種叫‘刁山藥’的癢粉。”楚悅怯怯地迎向那道目光,小聲說,“幾個月前,四妹妹有壹回不小心把這種癢粉撒在了我的衣領上,然後她很難過地向我道歉說,這是壹種名為‘刁山藥’的癢粉,沾上了之後要癢上整整壹天,而且沒有化解的辦法……當時,我也是像現在這樣奇癢難忍,把身上撓得全是血痕……因為最癢的地方是胸口,所以我實在不敢去瞧大夫,最後日癢夜癢,足足癢了兩三天才好,對這種鉆在骨子裏的奇癢記憶猶新……”
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富賈雲集,青樓林立,畫舫淩波,是脂粉佳麗之地。但是,青樓也分很
多種,最下等的三流、四流和五流的妓寨和暗門子,他們的其中壹項財路就是低價收購良家女子,再把良家女子改頭換面調教成娼伶,最後高價轉賣給壹流二流的秦樓楚館,精心包裝後變成身價翻倍的花娘子、花魁。
那些妓寨中的老鴇對付抵死不從的烈女的辦法,有壹樣就是用刁山藥。黑心的老鴇先用布條把良家女子纏得結結實實,以免她抵不住癢撓壞了嫩皮或者咬舌自盡,然後老鴇只需在她的身上撒小半勺刁山藥,再關上壹天壹夜讓她慢慢煎熬,再三貞九烈的女子經過了這種調教,也基本沒有不低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