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年之后。
禹国,岩山城外。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不想吃饭了!”
差役骂骂咧咧地催促着。
鞭子抽在地上, 听得搬动石头和打磨石板的人心惊肉跳, 纷纷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这些人都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 衣服背后打着一个大大的“犯”字。
看起来, 是一众流放犯,正在采石场做苦役服刑。
相比起犯人们松松垮垮的穿着, 那些人高马大的差役更显得不伦不类。
他们身上的黑色衙服尺寸太小,勉强套在身上, 撑得爆开。
放眼过去, 都是敞胸露腿的大汉, 额头还绑着一条宽带。
有那受不得热的, 扯额带擦汗的时候,露出被遮掩的伤疤, 却是一个醒目的“流”字。
——原来,他们才是真正受了黥刑, 面带刺字的流放犯!
如今他们反客为主,竟将原来的差役和县官绑了,代自己服刑。
“犯人”们敢怒不敢言, 唯独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哭天抢地地喊:“将军糊涂啊!你就不怕事情败露, 皇上治你死罪吗?”
被称呼作“将军”的差役头子,挖了挖耳朵。
他朝打鞭子打得最勤快的一个差役,打了个呼哨。
“将军,您有啥吩咐?”
副将粗嗓子一嚷, 叫的那将军头更疼了。
他指了指草棚下面,赖在地上嚎个不消停的白胡子老头,不耐烦道:“赶紧弄走,这大热天的,听得人上火。”
副将苦了脸。
他为难道:“上回咱把他弄走,他就闹绝食了。国师大人可硬气着呢,当真一天没吃饭,差点死过去。你看他年纪一大把了,要不……就让他叫着,您当他在放屁就是了。”
“放你娘的狗——”
嘭!!!
将军一个“屁”才做了嘴型,就被突然一声炸响吓得咬了舌头。
副将缩了缩脖子,同众人一起朝声源处看过去。
只见,一朵蘑菇云冲天而起。
副将大惊:“将军,哪个孙子炸了咱的山头?!”
“你问我我问谁去!”
将军吃痛地捂着嘴,匆忙喊人将服刑的“犯人”带回牢里,招呼了一批手下朝冒着烟的地方赶。
赶到的时候,除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什么都没见到。
副将大着胆子,伸脖子往坑里瞧了眼。
这黑黝黝的,呼呼怪响着,仿佛同往十八层地狱的大坑,只看一眼,他就腿软了。
“我的娘呀,将军,这下可怎么办啊?”
将军却是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他把副将提溜起来,道:“你给我听好了,去弄个滚火的石头来,写上几个字……”
听了他的计划,副将迟疑道:“将军,这能行吗?”
将军冷哼道:“老皇帝不是信什么天命吗?我就送一个天命给他!我看这回,那妖道还能怎么作怪!”
副将匆匆领命去了。
九黎和顾长凌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归来,在禹国惹出一场轩然大波。
从天坑里爬出来,他们马不停蹄地往葬剑谷赶。
翻山越岭,行动如风,偶尔有游侠听见风声异动,抬头见黑影划过,只当是飞鸟之流,并未放在心上。
而紧赶慢赶着,一个时辰后,九黎和顾长凌来到葬剑谷外。
江湖人人谈之色变的葬剑谷,却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山谷。
山清水秀,古树饶藤,种满了红色的芍药。风拂过山谷,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
一如九黎离开时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
看到如斯景象,近乡情怯满心忐忑的九黎顿时笑逐颜开。
他捏紧轮椅扶手,惊喜道:“是大哥,一定是大哥!”
除了卫三更,没有人能在自己坠崖后、江湖人人要泄愤的情况下保全葬剑谷了。
除了大哥,也不会有人将葬剑谷打理得如此完好,保留他最喜欢的模样。
顾长凌心里却有不一样的猜测。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我先离开一下,你自己小心。”
九黎这会儿哪儿还顾得上他,也不管他是要回凌云剑派还是怎么,挥挥手道:“承诺已经兑现,顾大侠请便。”
他满脸是笑,驱使轮椅就往葬剑谷里走。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
他终于回来了!
大哥,我回来了!
见他背影都写着急不可耐,顾长凌斩灭最后一丝犹豫,踏上剑意飞速来到一个树洞前,拨开了缠绕的树藤。
——多年前放在树洞中的东西,果然还在。
须臾,一个人从树洞中钻出来,却是一身黑衣,手持长剑,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
九黎以最快速度冲回谷中小屋。
他实在太想念大哥了,一秒都不能再等。
原以为,小黑剑眨眼就将他们带去了三十三重天的空间,他们也能很快回到葬剑谷。
却不想这一路横渡虚空,整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
而穿越壁障的时候,力量被世界意识压制。
不仅是九黎和顾长凌的修为,被压制到筑基初期;
就连已经晋为灵宝的小白也被克制,这才一个不慎,在着陆时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万幸的是,尽管好事多磨,终于,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大哥!”
还未见人,他开口已是哽咽。
轮椅落地,惊得篱笆旁的几只鸡咕咕大叫,扑腾着翅膀飞开。
九黎没理会,一边往生着炊烟的厨房赶,一边喊道:“大哥,我回来——”
有人从厨房里走出来。
待看清那人,九黎的声音蓦地顿住。
他眼中热意一褪,皱眉道:“竹心,是你?”
鬓发霜白,颊生皱纹的江竹心比九黎更加惊讶。
她定定地看着站在阳光下的九黎,缓缓移开视线,看向地上的影子,瞳孔蓦地一缩。
九黎顾不上细究她的异状,急声道:“竹心,我大哥呢?他在哪儿?”
江竹心张口,苍白的声音缓缓道:“少爷,您回来了。”
九黎点头,推着轮椅上前,又问了一次:“我大哥呢,他可在这里?”
江竹心点了点头,招手说:“少爷先进来吧,您在这里,他自然很快就会到的。我给您倒杯茶。”
九黎脸上的喜意一顿。
再如何忘乎所以,江竹心的异常九黎还是注意到了。
她,太平静了。
完全不为他的归来惊喜,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九黎急于探听义兄的消息,也没有点破,跟着江竹心进了屋。
江竹心自厨房端了茶水过来,递给九黎。九黎鼻子一动,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茶碗。
江竹心满眼温和地看着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
她说:“少爷,快喝吧。”
九黎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茶水,抿了抿嘴唇,抬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为什么?”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多年不见,他一回来江竹心就给他端来一碗剧毒,想要他死。
江竹心自小跟随他,对九黎再了解不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看了眼九黎手中的茶水,她叹了一声道:“看来,少爷是不会喝了,那就——去死吧!”
她眉眼一厉,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准九黎的心口狠狠刺去——
江竹心的动作再快,在如今的九黎眼中,却放慢了无数倍。
他心中一叹,抬手就要挡开对方的攻击,却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有人捏住江竹心的手,在她身上一点,江竹心顿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瞳孔颤动,翻着眼睛,从捏碎了自己腕骨的手往上看,看见了一张永世不忘的面具。
而九黎道破了来人的身份:“大哥!!!”
九黎一下子扑到来人身上,连连叫道:“大哥!大哥!大哥!”
卫三更甩开了江竹心,摸了摸九黎的头。
九黎紧紧抱着他,仰头望进他面具后的眼眸。
那寒星一般的冷冽眼眸盛满了他熟悉的温柔,倒映着自己的模样,那么安静而专注。
九黎鼻子一酸,哽咽道:“大哥,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等大哥就去赴约。是我太笨了,才会中了别人的圈套。大哥,我不想离开你,我每天都在想你,呜哇……大哥,我真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放肆地哭了出来,像个迷路归家的孩子。
又是委屈又是害怕。
卫三更捧着他的脸,替他擦着眼泪,面具后的眼睛也浮现一点泪意。
“大哥……”
九黎抬手抱住他,紧紧抱着不撒手,将所有情绪宣泄出来。
惊喜,害怕,后悔,思念,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哭声里。
卫三更将他从轮椅里抱起来,就像当年,他将瘦瘦小小的孩子抱出暗无天日的密室时那样,让他整个人都窝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而比起当年那个安静的孩子,此时的九黎紧紧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里,放声哭泣。
眼泪打湿了他的脖子和领口,鲜活极了。
卫三更听着他哭,紧绷的脊背却慢慢放松下来,眼中的怯惧褪去,只剩下满腔温柔。
一如初冬暖阳,温和又热烈。
九黎哭了好一会儿,才打着哭嗝,从卫三更怀里坐起来。
他低头看卫三更,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笑,说:“大哥我好想你,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卫三更一手抱着他,一手擦他的眼泪。
见他一双眼睛红红的,脸上都是泪痕,有些心疼。
九黎吸了吸鼻子,抱着他撒娇道:“大哥,你不在我身边我都吃不好,睡不好,太可怜了。”
卫三更擦拭他眼角的动作一顿。
九黎又说:“我都不敢睡觉,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大哥。”
“梦见大哥,我都不愿意醒过来。
可是不行,我得修炼,拼命修炼才能快点回来见你。
哦,对了大哥,我跟顾长凌从山崖上摔下去,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哎呀,先不说这个。大哥,你这些年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人为难你,有没有——”
卫三更的手指抵住了九黎的嘴唇。
九黎话音一顿,看向他带着笑意的眼眸,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眼睛笑得像小月牙,问卫三更:“大哥,你有没有想我?”
说着,还摊开一只手,递到卫三更面前。
卫三更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的手很热,有些潮湿。
九黎怔了下。
松开抱着卫三更脖子的手,双手握住他的手细看,果然看见他的手心在出汗,九黎忙问:“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紧张起来,解开卫三更的护腕就要给他把脉。
卫三更拦住了他。
“大哥?”
九黎着急地看着他。
卫三更深深看了他一眼,摊开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在他手心一字一字地写。
九黎一字一字地念。
“小,九,我,们,成,亲,吧——”
“……”
“成,成亲?!”
九黎豁然低下头,看向卫三更藏在面具后的眼眸。
梦境和现实冲撞在一起!
九黎脑子轰了一声,缓缓睁大眼睛,呐呐道:“我、我难道是在做梦?”
卫三更:“……”
正要再在他手心写什么,就听九黎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大叫道:“做梦也没关系!大哥,我喜欢你!我们成——”
九黎转头去看卫三更,大喜之下,他的灵力失控,一下割断了卫三更面具的软绳。
面具掉落——
哐当一声,连同九黎没说完的“亲吧”一起,砸在地上。
九黎满目愕然,笑容僵在脸上。
卫·顾长凌·三更与他四目相对。
“小九你听我——”
“顾!长!凌!!我杀了你!!!”
九黎的情绪和灵力一起,暴走了。
轰的一声。
茅草屋被充满杀气的灵力扫荡,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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