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十年前，那个不期而遇的黄昏。
两个孩子的影子叠在一起, 拖得长长的。
瘦小的男孩艰难地背着比自己高的“尸体”, 大男孩的脚拖在地上, 被他半背半拖地走回山上。
九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他想不起当时捡到的人有多凄惨, 有多难看。
他只记得, 听见那个人微弱的呼吸，趴在他轻轻起伏的胸膛, 听见他的心跳时，那种不由自主就生出的惊喜。
后来九黎就到了医谷。
他忘记了, 这个人曾经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他的生命；他不知道, 这个人默默忍受了多少, 付出了多少, 只为了走到他身边。
想到大哥那些年吃的苦，九黎忍不住眼睛滚烫。
顾长凌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其实, 他们那时相处的时间很短。
真的很短，不过两天而已。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双小小的手触碰他时，轻柔而珍惜的力道。
小小的孩子抱着他，对他说：“不疼, 不疼哦。”
“你会好起来的, 别怕。”
“等你好了，不能丢下我走哦。你留下来，别走好不好？我会养活你的，给你饭吃, 陪你睡觉，陪你玩。唔，还陪你说话，好不好？”
那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了很多他们一起长大的未来。
他说，他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他说，等他们长得有半个门那么高了，就离开这里，找一个喜欢的地方，搭一个属于他们的窝，住在那里就不再走了……
第一次，顾长凌感受到自己是被人需要的。
第一次，有人毫不吝啬地温暖了他的世界。
顾长凌将九黎的手放在心口，满是悔恨道：“我伤愈之后，找了你很久，后来才知道你去医谷拜师学艺了。”
“我拜了江风云为师，拼命练武，就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走到你身边，为你效忠。可是等啊等啊，过了好几年，你都没从医谷回来。我忍不住偷偷去看你，没想到……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去找你的，都怪我去的太晚……”
“不，不晚。”
九黎看着顾长凌，缓缓笑起来。
他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大哥，一点也不晚。”
顾长凌低头亲了亲他的手，忍住心中的痛意。
他不愿九黎回忆那些不开心的往事，便也扯出笑容，接着道：“凌云剑派打听了我的事，他们知道那道士有多少斤两，不像村民一样信以为真，却也怕我，不敢和我亲近。江风云成天抱着他的冰棺，给我几本秘籍了事，从未教导过我。我认字，还是在幽冥道学的呢。”
“对，你不是凌云剑派的弟子吗，怎么又成了幽冥子？”
九黎总算想起这个疑点了。
顾长凌笑着，说了原因。
顾长凌天生剑体，天生就是练剑的料子。
当年，他拿了秘籍，对着图比划了一阵，很快就摸出门道了。
为了变强，顾长凌找了处深山，每天不是练剑，就是找狼群熊瞎子老虎一类的猛兽，当对手。
有一天，他在山里遇见了幽冥道的人。
原来，幽冥道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培养下一代杀手。
顾长凌躲在暗处观察了几天，发现他们虽然规矩严酷，四五百个孩子只容许十八人活下来，但却会教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
比如识字，比如伪装，比如武功，比如杀人。
于是，在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不起眼的哑孩，被毒蛇咬死之后，顾长凌扒了他的衣服，毫不犹豫地顶替了他。
这才有了后来的卫三更。
顾长凌摊开手，这双手沾满了鲜血，罪孽深重。
他叹息道：“小九，卫三更就像阴沟里的耗子，怎么配站在你身边。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所以，我将卫三更藏起来，努力活成另一副样子。”
“阴沟里的耗子怎么了！我就喜欢！”
九黎一把抱住他，哭着说：“大哥，别人我都不要，我就要你！你快把我带回你的耗子窝！”
闻言，顾长凌忍不住笑起来。
他拥住九黎，长长叹了一声，说：“怪我，太自以为是了。早知道……当年就算是抢，也要把你抢回我的耗子窝，白白虚耗这些年，还惹你伤心。”
九黎一听，立刻坐直了。
“你还敢——”
对上大哥的眼睛，九黎的指责就说不出口了。
但心里还是有一团火，烧的他不吐不快。
九黎一把捂住顾长凌的眼睛，骂道：“你还敢说！”
“这些年你就看着我着急，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多怕我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不在了。我多怕我再也找不到大哥了。顾长凌你王八蛋！你敢把我大哥藏起来不让我知道！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如何，他却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
“小九，是我不好——”
顾长凌又是欢喜又是自责，想拉下他的手和他道歉，却被九黎喝止了。
“你别动！别说话！”
九黎用力捂住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我大哥就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怎么了！顾长凌算什么东西！江湖第一大侠很了不起吗，凌云剑派大弟子很了不起吗，我稀罕吗！我喜欢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江湖第一大侠给他提鞋都不配！”
顾长凌：“……”
顾长凌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哭了。
九黎恨声道：“顾长凌，你怎么能骗我这么多年！你怎么能！”
“看我着急很好玩吗，看我千方百计想回来找我大哥，看我为了回来不得不依赖你，讨好你，你很得意吗？顾长凌，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这十六年你怎么赔我，你死一万次都不够！”
顾长凌拉下他的手，看他气得眼睛通红，喘着气要哭不哭的样子，心急如焚。
“小九，是大哥错了——”
“我大哥没错！”
九黎恶狠狠地瞪着他。
顾长凌连忙改口：“好好好，我没错——”
“你还敢说你没错！顾长凌你这个卑鄙无耻满口谎话的小人！我、我……”
九黎气得口不择言，骂完却又后悔了。
他急红了眼睛，拍着顾长凌的肩膀，嚷嚷道：“面具呢，你把脸遮一遮！”
顾长凌：“……”
“小九，可以不遮吗？”
顾长凌有些可怜地看着他。
九黎鼻子一酸，瘪了瘪嘴，哽咽道：“不行，你赶紧遮起来，对着这张脸我哭不出来。”
顾长凌：“…………”
什么也不说了，顾长凌从戴在脖子上的储物戒里拿出一个银色面具，戴在脸上。
他抬头，看向九黎。
对上面具后熟悉的眼眸，九黎一下子就泪崩了。
“大哥……顾长凌那个王八蛋，你快帮我打他，呜……”
九黎抱住顾长凌的脖子，边哭边骂：“我要给他吃一万颗虞美人，我要把他变女人的留影石挂在云溪栈道，让所有人都看见，呜呜……”
“好，大哥打他，小九别哭，大哥都听你的。”
顾长凌将他抱进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
九黎哭了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他拉起顾长凌的手，摸他每一根手指，抽泣道：“茧子都不见了。”
他再摸顾长凌的根骨，更是失落：“我记得大哥不是这样的，大哥的骨头不长这样的……”
经过几次淬体，洗筋伐髓，顾长凌的皮肤乃至骨血都换了一副模样。
再不复九黎记忆中，“卫三更”的样子。
九黎凑近他的脖子，嗅了再嗅，“是大哥的味道。可是……顾长凌，他不是这个气味，我记得他的气息不是这样的。”
顾长凌眼神一软。
他将小黑剑取出，只见剑上光华一转——
男人在九黎的嗅觉中，就换了另外一种熟悉的气息。
……顾长凌的气息。
很好，大哥真是太了解他了，连味道都伪装得滴水不漏。
九黎咬了咬牙，又看顾长凌的眼睛。
他将面具拉开又放下，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眼睛又湿了。
九黎满心为他大哥开脱，道：“眼睛明明一样的，这么多年我竟然都没认出大哥……顾长凌说的对，我实在太蠢了，太蠢了。”
“我胡说八道的，小九一点都不笨。”
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顾长凌面具下的眼神就变了。
冷冽的寒星不见了，变成了霁月风光清朗高洁、还带着点笑意的、顾长凌的眼神。
九黎：“……”
九黎捏了捏手指，又想拿爆丹阵砸他了。
好在在他动手之前，顾长凌的眼神又变回了“卫三更”。
顾长凌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气势汹汹的大老虎，变成奶凶奶凶的小猫，心里又是喜爱又是无奈。
他摸了摸九黎的头，“不是小九的错。是大哥——是顾长凌太蠢了。他太蠢了，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一错再错，愚不可——”
“不是大哥的错。”
九黎抿了抿嘴唇，握紧他的手，打断了顾长凌的自责。
吸了吸鼻子，他低声道：“可是，可是大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哥不告诉我，你也喜欢我的，大哥也不告诉我，你还是顾长凌。为什么啊，我，我不明白……”
他舍不得和大哥生气，但却是真的伤心了。
“因为，我不想只做你的大哥。”
顾长凌取下面具，低头贴着九黎的额头，轻声说：“小九，我不想做你的兄长，我想做你的男人。你明白吗？”
日复一日的修行，日复一日的念想，那个小小的孩子，成了他心中的执念。
他要握住这世间唯一的温度，拼命追逐，想站到他身边。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一心想着报答救命恩人的孩子，变得贪心了。
也许，当他破开石门，看到那个瑟缩在墙角的孩子，看到他因为阳光而战栗，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到来露出浅浅的微笑，看到他安静又懵懂，像是刚刚降生的孩子……
在那时候，他持剑的意义就变了。
他想守护他。
像一个兄长，像一个男人那样，守护他。
更想，占为己有。
作者有话要说： 九九可爱叭？
至于为什么两个人都不说的原因，宝贝们也能想到吧？【就是家里的崽太怂了，我的错……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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