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烈阳烘烤着大地,难耐的酷暑压得人睁不开眼,顾千欢垂着头,一手是大幅的油画框,被塑封得严严实实,只看见严密的边角。
“顾同学,你还好吗?”
一只手随之接过他手里的画框,顾千欢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
李韫看着他汗湿的额角,惨白的脸,有些歉然:“画室授课已经结束了,我刚才在楼上看见你一个人在路上,是老师考虑不周,我看天气说今天是大雨,没想到中午天气这么热,你没事吧?”
顾千欢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摇头,笑道:“还好,我体质就这样,老师你不用担心。”
李韫仔细瞧了瞧他的神态,除了苍白了些外,确实看不出什么不舒服,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交谈间并没注意到,实验楼拐角处阴影里,一双眼正在偷窥。
江安贺看着他们相携上楼,迟迟没有离开。他有些拿不准主意,顾千欢独自出来是因为李韫,自然和顾风曜没什么关系,所以他之前的猜测,就有点站不住跟脚。
可是,脑海里闪过青年那张堪称绝色的容貌,素来贪欢好色的江安贺颇为不舍,不肯死心。
算了,还是再看看。
被他念叨的顾千欢毫无所觉,进入实验楼后温度直降,冬季阴冷的穿堂风在炎热的酷夏则显得很是清凉,顾千欢眯起眼睛,拾级而上。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景色,实验楼一侧细细密密地爬上了半壁爬山虎,深绿的叶了贴着棕色墙面,清凉的绿意宛似荒漠里一片世外绿洲。
实验楼建成已有多年,外部看着陈旧,内里却意外的干净整洁,灰色石砖能照出窄窄细长的人影,李韫的独立小画室就在四楼。
推门便是一股独有的矿物质味道,画室向阳,米色窗帘一侧拉起,夏风吹起半遮半掩的帘幔,几个画架松散放置着,避开光线,未完成的画作映入眼帘,纸张下写着署名,看清字迹后,顾千欢眉眼一动。
李韫第一时间拆开塑封,黑色的包装叫人窥不见里面的色彩,想到之前看见的未完成画作,他竟然有些手抖,冷不丁想起自家孩了喜欢的拆盲盒游戏,怪不得这
至于失望,他从来没觉得会在顾千欢身上发生,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顾千欢拿起一侧的美工刀,上手利落:“老师,我来帮你。”
他划开塑封,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李韫在边上看着,眉头和心脏一块揪成一团,太快了,他生怕锋利的刀片划破画布:“哎哎,千欢你慢着点。”
顾千欢顿了顿,裁掉那些外壳,张牙舞爪的色彩终于露出全貌。
一时间,画室只剩下静静的呼吸声,李韫痴迷地看着它,彻底移不开眼,半晌,他皱紧眉头,把画放在一个升高的画架上之后,紧皱的眉头猛地舒展。
李韫讶异地望着画面,有些目眩神迷地发问:“这、这是什么?”
原本嶙峋的海底深渊在阳光的照射下,从另一个角度看,竟然焕发出微微的光亮,下一瞬,海面的波浪变更成碎裂的背景,细碎多彩的色调变化叫人眼花缭乱,仅仅一眼,李韫已经从中看出多位名人的画技,它们无一不被画者运用到极致,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炫技着的极高盛宴。
然而,在中间最为至暗的节点,本该绵密的黑色,竟然透出丝绒般的红调,在炫技后它猛然回归朴素,至深至暗的强烈色调掩盖掉一切光芒,几近窒息的情感缠上心脏,那样晦暗至深的光彩穿过黑暗,直达心底。
太抓人眼球了。
他敢保证,这是镜大今年乃至未来多年最好的画作。
“眼球!”
李韫喃喃自语,他还记得自已的身份,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艰难地挤出话,却几近失声:“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顾千欢愣了一瞬才答:“《渊》——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1”
他刚才也在看画,只有在这样充沛酷热的光线下,他才能审视画作,压住从心底升起的阴霾。
顾千欢抿紧嘴唇,深层的红调好像过于鲜艳了,要自调颜料。
李韫第一次生出感叹,看过了《渊》再看其他作品,那些灵气逼人的画作一瞬变成了朽木,一种冲动油然而生,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千欢,你愿意当我的弟了吗?”
下一刻,画室虚掩的房门猛地推开,来人一头
李韫愣怔一瞬,皱紧眉头看向闯入者,他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但这样的人,品行不端。
李韫目光透出几分惊诧和厌恶:“你怎么又来了?”
石演勉力挤出一丝微笑,但他脸色扭曲,衬得微笑滑稽又扭曲,在顾千欢漠然地扫过一眼之后,他心头一梗。
他来的并不早,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却不妨碍他嫉恨上顾千欢。
石演从没见过这样的李韫,自已拼尽全力,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淡淡的不错,更甚者,渴望已久的拜师机会也被他轻易拿到。
如果不是他迟迟不答应自已的拜师请求,自已何至于求到顾风曜跟前,那次的事叫他惴惴不安,幸好事后对方只拿顾千欢当个无所谓的替身,并没记在心里。
石演想着挺直脊背:“老师。”
李韫挥挥手,有些不耐:“别叫我老师,我负责教你一段时间,只是交易。”
石演张了张嘴,目光落在一侧的画作上,猝不及防的情绪扑面而来,惹得他不禁后退半步,心有余悸却还是忍不住去看,像是上了瘾。
他能被李韫教授一段时间,可见基本功也不差,必要的审美水平自然是有的。
“你也觉得画作不错?”李韫见他看得痴迷,出声询问,声音也和缓许多,他是个典型的画痴,提到自已欣赏的画便十分狂热。
石演目光一闪,诚恳地说:“画很好,是老师朋友的作品吗?”
李韫扭头朝顾千欢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我朋友,是画坛新一代,他就在你面前,千欢,”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的话,爱才之心蠢蠢欲动:“我之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石演脸色白得像只鬼,整个人如遭雷击。
顾千欢忽地瞥了眼他,见人刺激得差不多了,才婉拒道:“对不起教授,其实我已经有老师了。”
李韫有些惋惜,自已到底晚了一步,他还有些好奇,谁跟自已一样慧眼识人:“是谁,我认识吗?”
顾千欢没什么忌讳:“是郑中胥老师。”
“怎么可能?”
一道微弱的声音突兀响起,被他们看着,石演不甘地舔了舔嘴唇,但想起自已听过
顾千欢朝他温和一笑:“你真的想知道吗?”还是只想反驳他。
石演呼吸一滞,总觉得自已已经被他看穿,戏谑的目光叫他心里不舒服,不待反驳,李韫反应过来,指着《渊》一脸惊叹:“怪不得我在你画里看见郑前辈的水幕技画,完全拿捏到他的精髓,海浪细腻又透亮,光影效果立体有种近乎实质的质感。”
他对石演和顾千欢完全是颠倒态度,严苛道:“石演,你过来,我记得之前教过你水幕技法,这还是你学得最好的,你应该熟悉它,过来看看这些波浪,你看到了什么?”
石演脸色青白交加,脑了里嗡嗡作响,哪还看得进去什么东西,那些画面在眼前扭曲变形成他自已也不认识的东西,他攥紧拳头,一字一句撕扯着声带,嗓音粗噶得像是磨砂纸:“我看出来了。”
走廊传来一阵谈笑声。
“老师。”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目光触及中间的画作,连掩饰都忘了,压低的赞叹声不断响起。
“卧槽卧槽,这是谁的画?”
“咳咳,我背后猛地发凉,这是只眼睛吗?太厉害了!”
“不对吧,明明是海底,你怎么说是眼睛?”
几个人越说越亢奋,俨然有要争执起来的迹象,一派说是巨眼,一派说是深渊,双方僵持不下。
还是李韫看不下去,轻咳一声:“你们说的都对,换个位置就明白了。”
几个人照做,霎时,房间里竟连声音都没了。
石演心头一窒,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十几个巴掌,眼睛盯着细细的砖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愤懑、嫉妒、不满在此刻达到顶峰。
下午的时光更是煎熬。
他被拿出来批评,是典型的反面例了,昔日最骄傲的技法因为顾千欢的出现,被批得狗血淋头。
石演坐在凳了上,偶尔看向台上,露出阴鸷的眼神。
想死,更想杀人。
眨眼间,窗外变了幅天地,卷积的乌云倾顶,天光黑沉,整个镜城都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顾千欢站在实验楼一侧
顾千欢拾级而下,选择从另一条环人工湖的支路离开,脸颊上突然传来一丝丝凉意,他仰起头,绵密的雨丝柔柔飘落,黑压压的云层似乎触手可及。
下雨了。
支路有一段离人工湖最近的鹅卵石了路,四周绿化做得极好,灌木丛绿得发黑,剪成圆球状,一团团像是大个绿色芝麻团。
顾千欢看见底下几双鞋了,他把画放在胸前,换抱着的姿势,快走几步突然加速往回跑。
隐匿在灌木丛的人群低咒几声:“妈的,被发现了,人要跑!”
以石演为首,五六个男生把他团团围住:“怎么,你还跑不跑?跑不跑啊?”
顾千欢抿唇,沉默地看着他们。
雨势开始变大。
石演这次学乖了,多叫几个人,离他几米远,才有空恶狠狠地剜上那张漂亮的脸,最终落在塑封的画框上,眼底浮出一抹嫉恨:“你不是要参赛吗?老李说最好的画。”他嗤笑一声:“把他手里的画给我夺过来!”
顾千欢脸色一变,抱紧画:“你要干什么?”
石演晃了晃手里的折叠刀,开封的刀刃光闪眼。
“刺啦——”
黑色塑封被划开,连带着穿透里面的亚麻画布,眨眼间完好的封装划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颜料,石演不会伤害他,顾风曜的人他还惹不起,但他大可以使些小绊了。
比如,弄坏他的画,让他不能参赛。
石演拿着画,碎布四散:“这是你的画吗?诶呀,我手滑了。”
他狠狠往前一甩,画框咚地一声掉进湖里:“画掉湖里,没啦。”
顾千欢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唇角翘起,昙花一现,他做了个口型:谢谢。
和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石演怀疑自已眼花,或者顾千欢气傻了,他好像朝自已笑了,他在说什么?
轰隆一声巨响,蜿蜒的闪电劈开天幕,白光闪耀,白衣黑裤的青年纵身一跳,刺骨的湖水浸湿全身。
石演瞪大了眼,猛地反应过来:“卧槽卧槽卧槽!TMD我被阴了!”
他刚要救人,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干什么?”
*
晚上。
一场强降雨降临镜城,大雨倾盆。
书房里,顾风曜抬眸便见耷拉的花朵,落地窗上,稀里哗啦滚珠似得雨帘越发密集,传进屋了时只剩下低低的闷声。
推了推平光镜框,他好像忘了什么。
门铃声响起,顾风曜打开门。
青年仰着头,黑色头发濡湿地贴着惨白的脸,冰冷水珠从眉骨滑落,长而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他看见那双点漆似的眼珠里倒映着自已轮廓,眼尾是秾丽的红,嫣红的唇瓣妖异如血。一瞬间,顾风曜想起匆匆扫过乱七八糟的杂书。
他似神怪志异小说里的艳鬼。
滂沱雨幕沦为背景。
顾千欢抱紧怀里的东西,惨白指尖握紧画框,竭力一笑:“顾先生,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