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折剑桃花
在属于灵祇神教的时代里,无数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名讳,甚至连她的模样为何都已经忘却。
但有一人依旧牢牢记得她的名字,但他从那墟渊里离开之后,再没有呼唤过她的名字。
“风裳,风裳。”
有人唤她,嗓音清朗,似山溪流淌。
一瓣桃花落下,落至树下女子手中一卷书上。
白纸墨迹,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艰涩难懂的天地奥义,这是人类修士对世界的猜想,混沌朦胧,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辉。
书中文字距离真正的天地至理还有一段距离,但谢风裳却读得入神。
那桃花落下,将她从沉浸的思绪里拉回,谢风裳才注意到了青君的呼唤。
她合上书,站起身来,抖落一身花瓣。
桃林内,阳光稀疏洒下,落至她的脸颊上。
这是一张极为美丽的女子面孔,清丽出尘,黑瞳在阳光下闪着如水的光芒。
她的模样从未变过,但年方十八的她与后来的初代教首气质大相径庭,后来的她更加冷峻无情,现在的她眉眼间却带着曼妙的天真。
谢风裳走向桃林外,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白裙曳地,望向桃林外执剑的青君。
“你来啦?”
青君笑着看她,显出些少年的乖巧来——面对心仪的女子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谢风裳点了点头,精巧的下颌微抬,轻轻“嗯”了一声。
“我在无相域外寻得一块海银石,是炼制宝剑的好材料。”
青君将手里的储物锦囊拿了出来,对谢风裳说道,“我最近习得炼器之术,以这块海银石为你打造一件法宝可好?”
谢风裳长睫垂落,对青君摇了摇头:“不用。”
此界中人大多追求神兵宝器,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再好的法宝落到无能之人手上,也无法发挥它的效果,同样,真正有实力的人也不会非要绝世神兵不可。
她顿了半晌,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态度太过冷淡,于是抬起了头,对青君笑了笑说道:“师兄,我觉得我现在手中这把剑已经足够好用了。”
青君看着她,有些无奈,他本也这是寻个与她说话的由头而已,谢风裳如此拒绝,难免令他有些挫败。
就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她的兴趣一般。
谢风裳除了天赋较常人更好些,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离家之后便在无相宗里修行。
那个时候,修士的生命不过比常人更长些,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至于普通人便容易遭受疾病困扰,寿命要更短些。
三年前谢风裳的普通人父母染了病死去,青君与她一道回了家,安葬完父母,谢风裳哭得鼻头红红的。
她看着眼前的墓碑,对青君轻声问道:“你说,人为何不能活得长久些?”
为何他们人类就要受制于生老病死法则的掌控?
青君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人活得长久些,烦恼可能就多了,更何况,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规则,我们也无法违背。”
“无法违背?”
谢风裳觉得奇怪,“为何无法违背?”
“因为天地规则无法更改。”
青君对她说,“人类的力量是渺小的。”
“我不这么认为。”
谢风裳说,“此界中有无数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与存在,比如那个从来没有人敢踏足的墟渊,青君,你不想去看看吗?”
青君闻言,望着谢风裳柔柔地笑了:“风裳,我不想,知道过多的信息,并不是一件好事。”
谢风裳敛眸,没再说话。
但青君对她说:“你若想去,我会陪你一道去。”
谢风裳对于诺言看得极重,所以青君此言,她一直放在了心上。
思绪拉回,谢风裳望着青君手上的海银石,摇了摇头。
青君问她:“我去用此材料炼器,你可以陪着我一道吗?”
“可以。”
谢风裳望着他眨了眨眼,她的语调轻快温柔。
她是无相宗里进步最快的弟子,因为她的世界里除了修炼便只有钻研,平日里能与她说得上话的只有青君。
谢风裳不明白,为何青君每日放在修炼上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她的天赋也不弱于青君,但比他用功努力得多的她修为却始终无法将他拉开。
如果说谢风裳的专注与勤奋是她的优势,那么青君那近乎于预言般的直觉便是他与生俱来的过人之处。
对于每一件事,他都能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他觉得无用的事情不会去做,他觉得危险的地方他会避开,对于修炼,他亦是如此,当需要休息的时候,他当然也会顺其自然偷懒一下。
如果他们两人一同来到一片森林前,谢风裳会选择披荆斩棘为自己破开一条路来,而青君会选择仔细观察选择迂回通畅的小路,两人用不同的方法,却会在同一时间于树林的尽头相见。
两个人,像两个极端,却难以避免地被对方相互吸引着。
谢风裳看着青君锻剑,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掠过白皙的脸颊。
“风裳。”
青君唤她,“你伸手。”
谢风裳挑眉,朝青君伸出一只手来。
青君握着她的手腕,以她的指尖在那刚锻造好的宝剑剑柄上点了一下。
瞬间,这宝剑仿佛有了生命似的,一条曼妙蜿蜒的红线从剑身上生长开来,一直延伸至剑柄,于剑柄上描摹出桃花似的纹样。
“它是你的了。”
青君对她说,“我知道你前几日金丹初成,这就当做给你的贺礼。”
谢风裳低头,注意到了青君手上有伤,她的指尖轻抚过那伤口问道:“你为求得这海银石受伤了?”
青君忙把手收了回来:“并无大碍。”
谢风裳无法再拒绝,把这柄剑接了过来,既然这柄剑是青君赠予她的,那么她也会一直使用。
“我要去墟渊看看。”
谢风裳将桃花剑收入鞘中,对青君说道,“你与我一同前去。”
青君知道墟渊常人无法踏足,他只当这是一段与谢风裳相携而行的旅途,于是他点头答应。
此去墟渊,路途遥远,两人足足用了两年光景才走过那漫长的距离。
越接近墟渊,谢风裳便越能感觉到青君的退意。
“为何不想去呢?”
谢风裳问他。
“风裳,那里很危险。”
青君抬手拭去女子脸上的汗水。
“生命的尽头是死亡,同样很危险。”
谢风裳说,“自我们出生起,本就是一段走向绝路的旅途。”
青君无奈轻笑:“若要这么说,确实如此,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仅仅是你我二人的危险。”
“你看到了危险,我看到了机会。”
谢风裳反驳青君。
她望着他,漂亮的眼眸里是温柔的水光:“青君,这条路很孤独,我希望有人与我一起走。”
谢风裳的嗓音轻软,青君无法拒绝,他只能与她一道来到了墟渊上方。
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墟渊,一股极大的危机感从青君心底升起。
他的直觉确实敏锐,因为没人能够拒绝直面神明的诱惑。
仅仅与神明对视一眼,便能够参透着世间的法则,配合此界充盈的灵气,无尽长生、独步天下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但是,美妙幻梦的背后是巨大的危机,人类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会怎样呢?
这个世界,当真能够承载人类相斗的力量吗?
青君的直觉告诉他,他不能下去,因为只要他看到了墟渊之下的东西,他便无法抵抗这诱惑。
谢风裳却跃跃欲试,她牵起了青君的手,扭过头对青君说道:“我们一道下去吧。”
她喜欢青君,所以不论走哪一条路,她都希望能有青君的陪伴。
青君或许是她心中唯一的一处软肋,谢风裳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好在青君不论何时,都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但这一次,青君站定在原地,他坚定地对谢风裳摇了摇头:“风裳,不可以下去。”
谢风裳身着一身白衣,年轻的面颊上是少女般的天真与坚定:“青君,你答应过我的,你会陪我一起去看看。”
“但是很危险”青君永远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怕我们拥有了力量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天地塌陷?”
谢风裳问。
“是。”
青君回答。
“但若我们不下去,那么我们或许都活不到天地崩毁的时候。”
谢风裳对他说。
“但会有我们的后代延续。”
青君的笑依旧温柔。
“我希望是我活下去,就算这天翻地覆,世界崩塌,我也要亲眼见证这一刻。”
谢风裳执剑而立,手中的桃花剑熠熠生光。
“我有些后悔陪你一道来了这里。”
青君苦笑。
“青君,这是你曾答应我的事。”
谢风裳启唇说道,声音变得冷硬。
“风裳,对不起,我要毁诺了。”
青君摇了摇头,明明白白地对谢风裳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只听见“咔嚓”一道清脆的声音,谢风裳手中桃花剑落地,断为两截。
“好。”
谢风裳对他说,“那我就一个人下去。”
“啊”青君低头看落在地上的断剑,语气怅然。
他弯腰拾起它,但谢风裳已经头也不回地坠入了墟渊之中。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人类一颗心代表什么意义的谢风裳,把一颗心落在了这里。
她清楚地知晓了她与青君的分歧,并且从两人的三言两语里知道了二人未来的关系。
他们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前,没有误会,也没有辜负,只是单纯地因为观念的不同而分道扬镳。
只是谢风裳做得更加决然些,她将一颗心都抛弃不要了,因为她害怕以后与青君见面时因感情而误事。
谢风裳走进了墟渊中,再没有回无相宗,此后,一个庞大的势力在灵祇神教上崛起,属于灵祇神教的时代来临。
很久很久之后,青君成为无相宗的掌门,世界法则外泄,他的修为也得益于此水涨船高。
青君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无法拒绝强大的力量,所以他选择不去追逐。
他知道,谢风裳已经没有了心,但他不知道谢风裳的心在哪里。
青君会搜罗世上的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将他寻到的心送往灵祇神教。
但青君不知道,谢风裳的一颗心就在他手上的桃花折剑顶端莹莹盛放着。
谢风裳没有拒绝青君的通信,当满腔爱意被剥夺,剩下的便是掠夺与占有。
她站在灵祇神教无法仰望的高塔之上,见青君送来的金匣打开,内里躺着一颗心。
谢风裳望着这颗心,浅浅地笑了,她享受青君对她一厢情愿的爱意。
除非青君选择与她站到同一边,那么她才会选择重新把心融合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青君没有,二人的分歧始终存在,是水与火的两端,永不可能相融。
后来,无相宗与灵祇神教有次会晤,谢风裳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青君了。
她确信她在想念青君。
谢风裳坐在镜前,身子微侧着,腰线婀娜,她的指尖一点微红,细细描摹在娇嫩的唇上。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微翘起,而后挽了一块轻纱,覆于面上。
为了保持教首的神秘感,她已经许久没有用真面目示人了。
很久以前还有人唤她谢姑娘、谢道友、风裳或是别的什么,但现在他们都忘记了她的名字,唤她“教首大人”。
谢风裳喜欢这个称呼,她不需要名字,她已经强大到成为了一个符号。
宴会上,谢风裳与青君隔着满室的人遥遥相对,遥远的时光过去,这位初代教首与无相宗掌门的故事从未有人知晓。
谢风裳望着他笑,青君拿起手中酒杯,给她敬了一杯,而后独自饮下。
他唇边的笑带着些无可奈何的苦涩。
青君无法再与她在一个空间里呆下去,他借口酒醉离了席。
谢风裳见他离开,悄然跟上。
青君的身影在华丽长廊里踉跄着,他扶着墙,腰上挂着一柄被他精心修复好的桃花折剑。
谢风裳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月下廊中,檐角风铃叮当摇晃,人影微移,青君回了头,身后女子身着一袭轻纱,朦胧白纱覆面,露出的眉眼带着锋利的精致,如梦似幻。
青君咳了好几声,他认出了谢风裳。
“青君。”
谢风裳唤他,她又笑了,“你的修为似乎也没有比我低上许多,那墟渊中泄露的秘密,你也得了好处。”
“我说过,我知晓我无法拒绝,所以我选择不去触碰。”
青君对谢风裳行了一礼,“教首大人。”
谢风裳倾身而上,她揭了面纱,那如水柔软的布料从她的耳侧肩头滑落,月光洒落,她的红唇妩媚。
“你知道吗”谢风裳对他轻声说道,“我无法拒绝的,从来不是强横的力量,而是未知。”
“我不知道的,我一定要知道;我做不到的,我一定要去试试;我得不到的,我也一定要得到。”
谢风裳踮起脚来看他,“为什么不叫我风裳呢?”
青君俊朗的面容露出些许无奈:“你不喜你的名讳被人知晓。”
谢风裳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她想要把自己打造成新的神明,神明又怎么可能拥有凡人的名讳?
“这里没有别人。”
谢风裳抬头,在青君唇上吻了一下,嗓音轻柔。
她的唇一触即分,在他唇上留下一抹殷红。
“风裳,你已没有了心,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青君问她。
“我欲如此。”
谢风裳朝他挑眉,“你若不愿,只管与我相斗。”
“灵祇神教行事,过分了些。”
青君对她说。
“我欲如此。”
谢风裳重复了这句话。
“我只是你的目的之一。”
青君说。
“当然。”
谢风裳点头。
“风裳啊”青君无奈轻叹。
谢风裳的手指贴上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我观念不同,没有弥合的可能。”
“是。”
青君点头,他即便爱着她,但也从未想过站到谢风裳这一边。
“那我便要看看,这场战争到底是谁赢了。”
谢风裳对青君说。
当然,这一场不同势力之间的相争,没有任何一方是赢家,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全盘崩毁。
谢风裳以为她只是在与人斗,但直至最后,她才知道,那墟渊中的神明亦走了出来。
神明要阻止这场战争,却功亏一篑。
谢风裳要杀死江影,自然是要避开与七宗十二派的战争,因为她也意识到了过于激烈的战争会令天地崩溃。
江影没有反击成功,谢风裳不明白他为何有一瞬间的迟疑。
再下一步,她没理解为什么神又把江影救了。
她没有心,她无法理解这一切。
谢风裳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天空碎裂,万卷流云倾泻而下,仿佛末日浩劫。
在那天地的轰鸣声中,她朝青君招了招手。
“过来。”
她高声唤他。
青君瞬息间收剑,扭头望向谢风裳。
在落石与狂风中,他朝她飞了过去,没有任何犹豫。
世界都要毁灭了,阵营之分已经不再重要,青君知道,这一场战争不单独是灵祇神教的错误。
谢风裳拉起了他的手,仰头望向天空。
“我说了,就算天地崩溃,我也要活着看到这一刻。”
谢风裳说。
她看到了天际之上有星河闪现,隐隐有一叶小舟掠过。
连神明都要惧怕她。
青君望着她,还是叹气,他无可奈何。
若谢风裳的愿望简单,那么他会坚定地支持她,但谢风裳的许多决定毁灭人性,他无法背叛自己心中的正义。
所以直至这世界毁灭前的一刻,他才敢反握住她的手。
他是如此的爱着她,甘愿同她一道死去。
谢风裳与他一道坠入无尽的深渊,碎裂的世界挤压着他们的身体。
世界要死了,他们也要死了。
“你后悔吗?”
青君临死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
连神明都后悔过,那么她谢风裳呢?
谢风裳没有回答青君的问题,她揽着他的脖颈,一串如银铃般的轻笑声传来,婉转清扬。
她是罪恶的开端。
她最终坠入毁尽一切的深渊。
谢风裳,她叫谢风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