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音也不用筷挟,直接拿手拈起一颗干炸丸子咬进嘴里,有些烫,表面酥脆内里软嫩,掺了白芝麻增香。她道:“就着酒吃更好。”
“二奶奶有见地。”许锦从袖里摸出个巴掌大小铜壶,拿过喝茶的盏,用茶水洗净,再斟浅半。
桂音接过,吃了一口,“好甜的金华酒。”
“老太爷藏了坛金华酒,上趟同我打赌输了,才允肯灌了这么一小壶。”许锦挺得意地眨眨眼,遂叹了口气道:“奶奶你也是倔,至家门而不入,可败坏好印象,今晚老太爷要朝二老爷大发脾气了,这京城里无处不是老太爷的眼线。”
桂音漫不经心,执壶倒了满满一盏酒,“一个贱妾有何好见的?”说着又拈起干炸丸子对向烛光,眯起眼盯着瞧了半晌,“黄灿灿的要是金珠子该有多好!”
许锦连忙道:“二老爷有一盒金珠子,实心的,颗颗都有丸子这般大,奶奶只要得了他欢心,整盒子送你都成。”
随后又语气老成地规劝:“别和二老爷置气啦,你打扮成这样,莫说金珠子没有……”他朝自己额头屈指弹两下,“还得赏你两颗毛栗子。”
桂音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平日里没有的肆意。
许锦看着她忽而发慌,“奶奶脸红了,是要醉了,二老爷见着定要责怪我,不能再喝。”起身欲抢回小铜壶。
桂音攥紧不给他,“就说是我哭得脸红,怕怎的!”
她又倒了一盏,举唇边轻声嘀咕:“你定是以为我醉了,戏词里有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其实是愈喝愈清醒呢!”
话音才落,就听得门处嘎吱一声,随音望去,许二爷背手走了进来。
木门砰地一声,随着许锦心惊胆颤地一哆嗦紧阖上。
邻壁哭闹声不知何时而止,妓子也不再敲门要给人算命,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许廷彦撩袍坐在桂音对面,打量她复又拾掇回初见的模样,淡淡扫过妆台上首饰盒子及叠垒整齐的锦衣,他除了眸光骤然紧缩,并未吭声。
大铜盆里炭火簇簇冒起红焰,一股子温暖气息混杂着甜酒香四处溢流,原该是个窗前看月、灯下看美人的良辰情境。
许廷彦脱下镶白貂毛坎肩,随手搁置一边,端过桂音未动几筷子的排骨面,他挑起面条子慢条斯理吃着,又吃了一块油糕,几片肴肉。
桂音待他就着香茶漱口毕,才抿唇开言:“二老爷!”
却被许廷彦先截了话,语气凉薄如烟:“你穿成这样,是要去了吗?”
桂音默了默,低眉垂眼地点头,如实回道:“嗯,是要去了。”
许廷彦轻声冷笑,“好,真好!明晨我送你进端王府,亲交给乔玉林,才不枉你虚担妾名假戏一场。”
桂音猛然攥紧手里汗巾子,他话里的讥嘲不隐不遮。其实他都看见了,心如明镜,却不点破,是在等她求他吗?那……如他愿就是!
桂音站起身晃荡一下,走到他面前,扑通重重跪下,磕了个头,“桂音谢过二老爷成全,只是玉林师兄……”
她勉强忍下涌上眼眶里泪水,“从这刻起,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此生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我明日自会离开这里谋生去,不劳二老爷再相送。”
她矮身恭恭敬敬再磕个头,“桂音日后定早晚为二老爷和谢小姐烧香祈福,好人有好报,大吉大福。”
“好人?!”许廷彦如同听到天大笑话一般,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天真的丫头,我的身份是个商人,自古无商不奸,我又岂能免俗?权衡利弊从中得利,不做亏本买卖是我一贯宗旨。念你先前所述与乔玉林两情相悦,我不是迫人禀性,遂网开一面,已是做足人情,而今既然你他劳雁分飞,我怎会再放你走?”
他慢悠悠道:“若是想走也可以,五百两来换你的卖身契。”
桂音抬眼看他面庞,虽依旧温和儒雅,却也正经残忍,不由心空落落没个可堕之处。其实她早该通透世人世事无情,玉林师兄都能生起异心,更何况是这高在云端与虎谋皮的许二爷!
她原就和许二爷无甚感情,只因一场阴差阳错而相遇际会,男人想要什么,她混迹戏班走南闯北数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无非就图她这副皮囊罢了,罢了……罢了,她留着有何用?他要给他就是!
她遂狠下心肠,咬牙道:“五百两银被乔四所得,我未见分毫,二老爷既然要定妾身,还请怜我应允三个条件,否则,桂音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许廷彦神情难辨,看她片刻,嗓音愈显漠然:“但讲无妨。”
桂音道:“以一年期为准,一年期后谢小姐嫁入许府,二老爷就无条件地放我走。”
其实至那会儿想必他的心也淡了,因为到手,也就不那么稀罕。
许廷彦看透她的心思,怒极反笑,“还有呢?”
“每月俸二十两银一文不少,日常穿戴二老爷不能吝啬,送了我就是我的,不得收回。”
等半晌未听他答话,桂音索性一口气说完:“我要念书识字,不再当睁眼瞎子。就这三个请求,请二老爷斟酌。”
许廷彦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屈起指骨敲击桌面,一下一下看似不重却似狠狠敲在她的心上。
房里安静极了,蜡烛脚前滴化了一大滩热泪,不无悲伤地炸个花子。
许廷彦终于冷沉而又缓慢地开了口:“给我斟盅酒来。”
他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桂音站起身,心底没有欢喜亦没有失落,眼里茫茫然如覆冬雪一层。
许锦的小铜壶倒个底朝天,也不过浅浅一盅,桂音捏着递到许廷彦面前。
许廷彦接过酒也随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拽,酒还没来得及喝,已悉数倾溅在他的宝蓝袍子上,沾湿了刺绣的团花,却愈发显得娇艳欲滴,一如倒在他怀里这柔软的身子。
放下酒盅,他一把抱起她朝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