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霞提着水壶回房,灯光亮灿灿的,桂音坐在妆台前,赵妈在替她梳头,听得进门声笑道“我才把头发梳通透,你就回来了!”
蕙霞一面往铜盆里倒热水,一面回话“是太太房的李妈,多烧了壶便给了我。”
“她何时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赵妈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没安好心,你可有给她说了什么?”
蕙霞心一紧,继续往铜盆里兑凉水,拿手指划着水温,稍顷才回“没有。”
桂音不惯人样样伺候,自走到脸盆架子前俯身洗漱。
赵妈慢慢踱到蕙霞跟前,目光炯然地扫看她,肯定道“撒谎,你定是有话说了。”
“赵妈你不信就算!”蕙霞把头一低,露出泛起粉红的颈子,忽听门帘子响动,遂抢着话问“是谁?”
是大奶奶房的丫头小蝉,探头进来问道“二姨奶奶这里还剩有热水么?一早去水房跟打仗似的,没抢着。”
就听得她身后秦妈的大嗓门“人家都能抢着,怎地就你不能?无用的东西。”
桂音已洗漱毕,赵妈揭盖觑了眼看还有半壶,拎起要走,蕙霞急忙拦住她小声说“我还没洗脸哩!”
赵妈神情显得淡薄,“我们常用主子用过的水,放心,她的脸可比你我都干净。”伸手把她拨拉一边去,径自走到门前递给小蝉。
蕙霞气得手脚发凉,走到面盆架子前把棉巾甩进水里洇透了,弯下腰整个捂住脸掉眼泪,再抬起头擦干水渍,眼睛红红的。
桂音着甜白色紧身薄袄裙,赵妈拿来件珊瑚红葱白一线滚的马甲帮她套上。
桂音看着相赞“你最会搭衣裳。”
赵妈笑道“是姨奶奶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又意有所指“不像有些人呢,旁人似假非真一顿夸,就想上天了。”
蕙霞脸上火辣辣的,抿紧嘴唇端起面盆出去泼水。
桂音看着赵妈,这话说得想不多心都难。
赵妈凑她耳边一阵嘀咕,方才出去给小蝉热水时,恰有个婆子遣丫头来给她报口信,说的就是早晨水房的事儿。
这宅子里但得你开口说一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桂音默了少顷才淡淡道“随她去吧!若能攀着高枝儿是她的能耐。”
“就怕她为攀高枝儿踩姨奶奶你一脚。”
桂音笑了笑朝外走,再踩她也不过一年光景而已。
廊上的穿堂风呼呼往人的衣缝里钻,电灯泡被吹得摇摇摆摆,连带把她的影子也拉扯得忽短忽长。
昨晚三更天睡意朦胧时,发觉许廷彦穿着宝蓝棉袍坐在床沿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她。
桂音做了一个到现在都觉羞耻的动作,竟然直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脖颈,男人的唇贴过来,她忙呼应,是个久旱逢甘霖的深吻。
许廷彦猛地把她压倒欺身而上,“想不想我?”
“想……”她脑里一片混沌,想他的久违宠爱,想要他填满空虚。
许廷彦却不动,只居高临下噙唇看着她,“你心里还有你的玉林师兄么?”
玉林师兄!她脑中如一响炸雷轰过,猛然惊醒坐起,是因绮念而生的一场梦,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身都有些失控了。
许母端着碗银耳红枣莲子羹,边吃边听李妈吹耳边风。
“蕙霞说二姨奶奶在京时被接进大府,跪着给老太爷奉茶,老太爷还接了,这样儿她就名正言顺地上了宗祠族谱。”
“蕙霞说老太爷送给二姨奶奶一柄宫里赐的玉如意。”
“蕙霞说老太爷还有老爷太太们都夸二姨奶奶长得美,很欢喜她那狐媚的小模样。”
“蕙霞说……”
“够了!”许母皱起眉头,吐出颗枣子核来,不晓地含了多久,光秃秃不粘一丝肉儿。
许母心底像绞肉馅般难过,顶恨李妈讲这些令她不好受,又偏要听她讲,一字字穿耳不肯遗漏。
她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说老太爷为何偏这时候弄个蕙霞到宅子来?”
李妈刹时怔住,她的胸怀仅局限在对桂音的羡慕嫉妒恨,旁的倒不曾多思,是而发自内心地赞叹“还是太太想得深远!”
许母放下瓷碗,端起香茶漱口,再用帕子蘸蘸嘴角,“蕙霞的来历不可小觑,稍后我要亲自审她一番,再做打算。”
桂音来到等老太太召唤的外间,里头已按辈份坐得满当,年轻辈的各房姨奶奶只得站在廊上吹寒风。
“二姐姐过来这边站。”三房姨奶奶珍兰亲热地朝她招招手,她站得地方背风,不易吹毛头发。
桂音挨近并道谢,珍兰笑嘻嘻地揭开手帕伸到她面前,里面是糖渍的嫩姜,“你吃一片,她们里面有火盆子,我们这样的冷还要这样可怜巴巴地干候着,不吃这个回去易患伤寒症,可没人疼惜咱们。我们自己要把自己当个人,你说是不是?所以你吃一片。”
桂音只得拈了片含进嘴里,表面糖霜很快化了甜味,嫩姜辣辣的烧心。
许廷彦不爱吃这个,其实她也不爱。
珍兰抬眼瞅到她发髻里插的银镀金镶宝点翠簪,凑近过来问“你这簪子倒是精美异常,想必价值不菲吧?”
桂音闻到她嘴里飘出的辣味儿,抿唇回话“二老爷送的,我便戴了,未曾细问过他。”
“没想到二老爷这么会疼人。”珍兰羡慕地看了会儿,方低声道“你这簪子委实贵重,老太太都未必有,更况那些正奶奶们,太打人眼遭人嫉。”
她从自己头上拔下支金镶彩珠桃蝠簪子,“这个你先用着,等回去了再戴你那支,姨奶奶地位低贱,在这里由不得任性,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桂音晓她是好意,便转身对着窗扇拔换簪子。
窗扇没关紧实透着条缝儿,她看见五六个老姨奶奶们笔挺挺坐在椅上,穿着藏青、斑鸠灰、茄皮紫、砚台墨等色彩浓重的对襟宽袖三滚边大袄,头发全往后梳成大圆髻,露出光溜溜的脑门,脸搽得雪白白,嘴抹得红艳艳,神情麻木呆呆坐着,三寸金莲皆一色大红绣鞋,看着倒像五六个灵堂前扎着的纸人儿,无魂无魄飘游在这幽深诡暗的老宅中度日。
她会不会在这里待久了,有朝一日也变成这副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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