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八仙桌两边各搁摆一张太师椅,许廷彦面目冷沉地坐左边,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端盏吃茶,连表面的礼数都懒得应付。
许母看他一眼,便让李妈扶她坐右边去。
许锦拦上前,要笑不笑道“太太请坐那边吧!”
许母随他手指侧脸望去,竟让坐许廷彦下座的第一张椅,对面是大儿许建彰。
这是要夺她的权啊!“廷彦你……”好狠!许母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忍一忍。”李妈环顾四围,“现不是置气的时候!”
厅里挤得满满当当,各房的爷们、奶奶、姨奶奶皆到了,半夜里匆匆爬起被叫得来,随便穿的衣裳,睡眼朦胧,头发打毛,少了白日里的光鲜齐整,倒却更显真实落俗。
仆佣跑前跑后地忙活,有的端茶倒水,有的递滚热的棉巾和醒脑的薄荷膏,有的拎起装兽炭的织袋往火盆子里倒,听得轰隆一声闷响,火苗簇簇旺燃起来。
许母压下满腔怒意,一把甩开李妈的手,绷着面皮愤然落坐,丫头递来茶水她也不接,只看向三儿廸彬正懒懒打个大呵欠,嘴张得洞开像要吃人。
要真能吃人就好了,这无用的东西,自个的亲娘都无力保护,活该受欺负!她的心底浮起一股子酸楚悲凉来,扭脸望向黑森森的窗外。
一时人都到齐,皆敛声屏气,面面相觑,连轻微咳嗽亦难闻。
许廷彦把白瓷茶盏往桌面一搁,抬起眼眸从许母开始慢慢打量,移至大哥建彰,及他身后的冯氏和谢芳,再至廸彬,目光所到之处,皆令人心一抖。
他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地问赵妈“蕙霞在何处?”
话音才落,蕙霞已从角落处现了身影,小心翼翼走至厅央,俯身见礼。
她穿莲青滚粉边锦袄,玉色夹纱绸裙,发里插镶花金簪,比旁的丫头穿戴贵气许多。
许廷彦朝赵妈看了看,赵妈会意,走上前绕至蕙霞身后,蕙霞不解其意正猜疑,忽觉猛然巨痛袭身,腿似要断折,向前趔趄站不住,砰地一下重重跌跪在地。
却是被赵妈在腿窝处狠狠踹了一脚,“没规矩的丫头,见了二老爷怎就不跪?”
许母忍不得怒嚷“蕙霞是老太爷身边的大丫头,你怎能这样待她?我要如何向老太爷交待?”
“母亲原来存的是这番心思。”许廷彦嘴角噙起一抹冷笑,“却是用错地方。”
他看向蕙霞,沉声问道“老太爷遣调你至桂音身边时,叮嘱过什么?”
蕙霞浑身抖若筛糠,牙齿都直打颤“老太爷说……要好生伺候二姨奶奶,不允……不允太太欺负她!”
许母闻言微微一愣,神情稍变。
许廷彦转而问赵妈“我不在的数月,她可有尽其职?”
赵妈本就有着满腹的委屈愤恨怒怨,憋着无处说,听闻二老爷问,顿如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一通倾尽,恨不能生出两张嘴四根舌头。
许廷彦目光愈发阴鸷,沉默不语,屈起指骨敲击桌面,咚咚敲得似催命夺魂般。
蕙霞唬得心突突蹦至嗓子眼儿,哭着辩白“是二姨奶奶先不待见我……”
许母环顾四围,蹙着眉问“桂音人呢?”
许廷彦扫过拿帕子掩嘴打呵欠的珍兰,说道“她病了,母亲不晓么?我已命人去请洋医生来诊。”
许母眼皮子一跳,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倒让她无言以对。
许廷彦实则也无需她答,稍顷又开口“看在老太爷的份上,我就对这丫头网开一面。”
蕙霞松口气才要称谢,又听他朝许锦说得轻描淡写“你现去雇辆马车,给足往京城的银钱,让她独自回去复命吧!”
许锦称是,急急离去。
蕙霞眼前倏地发黑,南边往京城山水迢迢,不乏为非作歹之徒、行劫财掠色之事,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十有是没命到京城了。
她忍不得哭天喊地求饶,见许廷彦不为所动,只得跪爬到许母跟前,紧抱住她的腿不撒,眼泪直流,“太太救救我,若能平安抵京城,定在老太爷面前替您多多美言,太太入宗祠族谱是早晚的事……”
许母的脸色红白交错,当着乌压压众人的面,深埋心底秘而不宣的伤疤被生生撕开。
她额上青筋跳动,恼羞成怒,“该死的丫头,胡言乱语什么?”朝管事许隽厉喝“还等什么?!”
顷刻过来五六仆从,将蕙霞连拉带拽拖将出去。
许廷彦冷笑,端起盏吃口茶,“我今晚进房,寒若冰窖,欲燃炭取暖却是徒劳,赵妈,炭呢?”
那赵妈早按吩咐备好,听得问,忙从墙角拎来半麻袋的炭,哗啦全倒在地央,皆是细碎炭渣,潮得洇湿了地毯。
许廷彦目光森然望向许母。
许母莫名生出惧意,连忙道“你看我作甚?我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妇人,哪里能事无巨细全盯得到。桂音也是倔性子,她怎就不吭声儿,她若来同我说,我能不管么?”
“母亲说的是,这宅深人多你确实难顾周全。”许廷彦颌首,转而问管事许隽“执掌火炭采买分发的仆子在何处?”
不多会儿,过来五人,浑身瑟瑟发抖。许隽晓得自己难逃干系,亦撩袍同他们一并跪下。
许廷彦慢条斯理道“我毋庸多问缘由,无非是看人下菜碟的小把戏,此趟却是瞎了狗眼,桂音至今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宝贝都不及,岂容你们将她这般糟践!”
他看向管事许隽,嗓音低沉“我很生气,你说该怎么惩处?”
许隽谨慎回话“各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那五人听得面如死灰,纷纷哀告求饶。
许廷彦摇首,云淡风轻道“太重。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革两月月银。”
随后又问他“你说,该如何惩你?”
许隽斜眼悄睃许母,见她垂颈不言,只得低声说“打二十板子,革几月月银……由二老爷定夺!”
许廷彦依旧摇头淡道“太轻。撵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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