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二十八年二月,西历公元228年,汉公历368年。
大汉皇帝刘备,已经68岁的高龄。
他的头发和胡子花白,原本面如冠玉的脸上,长满了褶皱和老人斑。
时光永远是人们最大的敌人。
不管你是身家亿万的地主富豪,还是权倾天下的帝王将相,最终都逃不过衰老的命运。
这些年来,刘备已经送走了无数故人,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痛彻心扉的悲凉。
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老妻李氏病故了,享年62岁,四十年的相濡以沫,最后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留给人无限遗憾。
等到了二月,为皇后举办了葬礼之后,刘备满怀期待,而又充满了一种日暮西山,想要落叶归根的心态,前往桃园的时候,张飞又病倒。
到了这个年纪,即便是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老人稍微有些头痛脑热,或者哪怕是摔一跤,都有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更别说张飞也已经六十三岁了,体魄虽然健康,可年老之后难免衰弱,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现在还终日发烧咳嗽。
好在吴普第一时间被派去检查,确认了只是普通感冒,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了药,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不过还是惊动了刘关陈,燕国公府,得知张飞病倒,刘备关羽和陈暮都是第一时间赶来探望。
对于三位兄弟,刘备向来是待之以宽厚。
不管是秦国公还是齐国公亦或者燕国公府邸,都是原来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宅邸。
像燕国公府就是曾经的梁冀园,秦国公府则是平乐苑,齐国公府则是在广成苑,都是原来旧址建起来的新府邸。
以前的园林、府邸都毁于战火,新的府邸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奢华,但胜在占地面积大,且离西市不远。
刘备关羽陈暮到了之后,看到张飞正在院子里挥舞丈八蛇矛,虽已年迈,手上动作却不慢,如电风扇般旋转,虎虎生风,吹得旁边大树树叶簌簌抖动。
“大哥二哥四弟,你们来了。”
见到三人,张飞故作轻松,哈哈大笑着把舞动的姿势停下,单手握矛,另外一只手擦了擦汗,说道:“许久未练,倒是生疏了。”
刘备皱起眉头道:“三弟,你既然病了,就该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怎么能随意乱动呢?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张飞将手中的长矛丢给旁边一直伺候着的长子张包,伸出右手臂亮了亮虬结的肌肉,乐呵呵道:“无妨,一点小病而已,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话音未落。
他就忽然捂着嘴,硬生生在憋着什么。
关羽立即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刘备则是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然后张飞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因为是在强行忍咳嗽,好不容易释放出来后,比之前更加激烈,咳得眼泪和鼻涕不断地往外冒,十分狼狈。
“父亲。”
另外一侧的张飞次子张邵连忙递上手帕。
“大哥,我......”
张飞一手扶着关羽的肩膀,一手摁在自己胸口,没有接儿子递来的手帕,再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鼻涕和眼泪湖满了整张脸。
陈暮拿过手帕来,细心帮三哥擦了擦脸上的污秽,轻声说道:“三哥,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岁月不饶人,有的时候,我们也得承认我们已经老了,但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强撑。”
其实三个兄弟早就看出来了,张飞这场病或许就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若是年轻时候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稍微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可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抵抗力衰弱得厉害,哪怕是感冒,也会有很大影响。正常人该好好休息,吃药调养身体才对。
但张飞强撑着起来舞矛,就是想证明自己身体好得很,不拖延出行,怕耽误了刘备多年以来的夙愿。
结果适得其反,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还强撑着锻炼,导致身体坚持不住,反而更加虚弱。
“都是俺没用......”
张飞这次是真的哭了出来。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拖累了大家。
就好像一个人身轻如燕,跑得飞快。
忽然有一天脚出了问题,跑不动的时候,他就可能会生出某种情绪。
怨恨自己的脚怎么成这样了,然后狠狠地锤一下,恨自己无能。
刘备对桃园心心念念,张飞和关羽又何尝不想再回去看看?
人到了老了。
总是喜欢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
自那年桃花开时,与三位兄弟在桃园把酒言欢后,他也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过涿郡。
这些年来,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耽搁,可怜自己两个孩儿都快二十了,却没有回过老家看看,张飞自己也想回去。
可临到出发前,却是自己病倒,张飞恨不得给自己胸口来两锤。如果这样能病好,再多来两锤都愿意。
刘备笑着宽慰他道:“翼德,其实回不回去都无所谓的,只要我们四人在一起,哪里都是桃园。”
“三哥也不用这么悲伤,春天去不了,那就夏天去。”
陈暮也笑道:“桃园就在那里,跑不了,临到晚年,我们应该庆幸的是一路走来,相互扶持,从未分离,而不是自己怨恨自己,不是吗?”
张飞愣住:“你们不怪我吗?都是因为我,又不能去了。”
“哈哈哈哈。”
刘关陈三人相视一笑。
陈暮说道:“没人会责怪你,三哥也不比自责,到了这把年纪,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是啊。”
刘备感叹道:“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我又怎么会责怪三弟呢?”
关羽也道:“三弟你就安心养病,病好了咱们再走。”
张飞擦了擦眼泪,双目已经是赤红。
得兄弟如此,夫复何求呢?
春去夏来。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
等到三月末,洛阳下起了雨。
这段时间是大汉的寒食节,也就是后世的清明节。
正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汉朝时期寒食节的地位很高,家家户户都要为节日准备。
等到寒食节国庆之后,张飞的病情好了许多,到四月下旬,天子再次出发,北上巡视河北和幽州等地。
在前几年天子去了南方,视察了南方的情况,北方的发展也依旧如火如荼,河北的钢铁产量与日俱增,到今年的时候,光冀州一个州产量就达到了年产三百万吨。
要知道三年前河北的产量才一百多万吨,短短三年时间就番了三倍,就可以知道在占了矿产区位优势的情况下,像魏郡、赵国这些地方发展有多迅勐。
而青州那边也不慢,之前是年产二百万吨,现在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万吨的水平。等到今年年底或者明年的时候,大汉总产值千万吨不在话下。
钢铁产能上去了,带动的就是整个河北的经济。现在京杭大运河两岸已是无比繁华热闹,各地县城发展迅速,一片莺歌燕舞之中。
或许如今大汉还有很多贫困百姓,但基层治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好在如今大汉还没有完全形成士族与宗族文化,像士族成型需要到晋朝以后,宗族成型则要到唐宋以后。
所以汉朝的基层治理只要找对了方法,就不至于像明清那样麻烦。要知道明清时期南方江西、福建、广州等地的宗族势力非常庞大,可谓是皇权不下乡的典范。
而在宗族势力还没有大过王法的汉朝,通过基层公务员来解决以前全靠乡里族老的治理,就更容易防止出现那种乡间大族掌控乡野的局面产生。
特别是河北地区,随着工业化加深。原本就一望无际极为平坦的华北平原开始到处都在修路,经济也在随着高速发展。
刘备从四月下旬出发,陆续考察了魏郡、赵国、巨鹿等地沿线的工业情况,然后一路北上,在六月初就到了涿郡,如今涿县已经成为了国际化大都市,北方的游牧民族皆聚集于此。
永济渠从司隶一路挖到天津,连通了巨马水、涞水等几条河流,涿县就在涞水以南,所以船队是先到泉州,也就是汉朝的天津,再逆流而上,前往安次、涿县。
当天子銮驾从涞水下船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忙碌的涿县码头。整个码头一眼望不到头,来来往往无数人流穿梭,连接着闹市、货栈、街巷。
事实上涿县码头规模其实不如泉州码头。
因为此时的泉州已经成为了北方货运集散地,从泉州出海可以去辽东,南下去青州,甚至一路去东南亚都行,而且还能通过运河去内陆城市,因此泉州船运比涿县发达。
但泉州起家是靠交通,涿县起家则是靠纺织业。
从章武初年刘备刚继位没多久,陈暮就已经在为涿县布局。
他命令马钧改进纺纱机,在涿县开始试点。然后利用漠南的羊毛,逐渐开始纺织产业的建设。
最开始只有两家小型工厂,招募了十多个女工,织布机也只有十几台。
等到京杭大运河开通的时候,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城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工厂,从漠南每日运送来的羊毛不计其数。
如今章武二十八年,涿县的纺织产业已经运行了二十多年,有了一个完善的体系和制度。
大大小小的工厂、企业甚至家族内部小作坊不下千家,每日生产的纺织品数以吨计,通过航运运送至泉州港口,再送往全国各地以及海外其它地方。
不止纺织业,还有漠南的牛羊肉畜牧业,以前北方人多食肉、麦、粟,当然,这是指北方贵族,北方平民还是以粟麦为主,肉食极少。
而南方即便是贵族想吃肉也没那么容易,因为生产力不足,普通平民完全靠种地都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更别说搞养殖畜牧。
百姓即便想养牛羊鸡鸭,也得有钱买。古代耕牛是宝贵的劳动力,除了大户人家以外,平民家庭根本不可能有牛。
可这种现象在草原上就不存在。
牧民就是靠养殖牛羊生活,养牛羊在他们眼里跟汉人种田没什么区别。
但由于交通不发达,他们很难把活的牛羊运往南方,光沿途一路给牛羊吃喝就是个天文数字,且长途跋涉,牛羊也不容易管理。
至于死牛羊肉更不用多说,在没有冷冻技术的年代,几天就会腐烂发臭,根本运输不了多远。
因此以往游牧民族一旦出现天灾**,牲畜大量冻死的情况,就只能选择南下寇略中原王朝,千百年来双方就像是一个循环,无休无止。
可如今这种局面再难以出现了,新时代的发展以及科技的进步都让这一切成为了过去式。
火器让游牧民族载歌载舞。
蒸汽船可以带着活的牛羊十天内走遍大江南北。
对于目前臣服于大汉的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来说,想活着,就得听话。
所以现在的涿县俨然成为了纺织业、畜牧业的发展起点,草原民族把羊毛和牛羊送至涿县,再由涿县装船南下,形成了贸易链的第一环。
刘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庞大的贸易当中的兴盛场面。
涿县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数百艘,每日蒸汽船打着汽笛呜呜作响,要不是当初开挖的时候陈暮扩充了河道,河上根本挤不下那么多船只。
人来人往的船工和力工不停地搬运货物,更远的地方规划出一大片空地,里面挤满了牛羊,都在等着被送上船只运往南方。
而且由于刘备的船队到来,导致今日航运管控,对涿县前往泉州的货运造成不小影响。所以这几天的航运数量减少了许多,几乎被腰斩了一半。
因为刘备是从泉州港口逆流过来的,航运船队肯定不能和天子船队对冲,因此就只能选择走相反的方向,从涞水上游的巨马水南下,到滹沱河之后再东去进入东永济渠河道,再去泉州,绕了一大圈。
河北永济渠河道有两条,一条是从洛阳途径魏郡、赵国、巨鹿、安平国、中山国、河间国抵达涿县。另外一条则是连着青州平原、冀州清河国、渤海国、河间国到泉州再北上去涿县。
东西两条各有不同的航线,西永济渠可达长安——洛阳——涿县。东永济渠可达涿县——临淄——余杭。而河南的通济渠也分为东西两段,分别连接这两路永济渠。
这样全国的水路航线就彻底连接在一起,除了长安到蜀州没有直达的河道以外,其余地方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
天子船队相当于是把东永济渠涿县到泉州航线给堵住,人们自然只能走另外一条。
不过刘备也知道自己到来会给当地造成困扰,因此管控仅仅持续了一日时间,他到了涿县之后,随行大军就立即靠岸下船,又命令船队调头南下,停靠在泉州码头,那里是海港,空间更大,不会造成船队阻塞。
上万人的大军下了船,先头仪仗队在码头已经列队。幽州大小官吏皆已经在等待,如今涿县是北都,乃是幽州治所,州府大小官吏纷纷前来迎接。
有趣的是,前年新任的幽州牧便是司马懿。
今年已经四十九岁的司马懿站在队伍最前头,在仕途上他已经慢了诸葛亮一步,甚至慢了陈群和杨修一步。
前几年诸葛亮去了内阁,陈群和杨修都去了九卿,就连陆议都和他平起平坐,现在调任广州牧。
因此这一次他想把握住机会,只要能够让天子看到他的政绩,将来去中央也是指日可待。
刘备关羽张飞陈暮四人下了船,司马懿及幽州大小官吏连忙迎了过来,拱手行礼道:“臣等参见陛下,丞相,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
“免礼。”
刘备站在码头上,四处扫视,码头宽阔而又整洁,不远处都是水泥街道,还有红砖房屋、钟楼、工厂,大大小小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宛如一片崭新的世界。
蒸汽机轰鸣作响的声音不绝,远处街头巷尾人山人海,来看天子船队的,码头干活的,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将整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不过外围都有士兵把守围住,百姓虽然都想看看天子长什么模样,却也只能远处观望,有的甚至爬上楼拿望远镜看。
“陛下,行宫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先去洗洗身上的风尘。”
司马懿又说道。
刘备摇摇头道:“无妨,朕想先去一个地方。”
“臣明白。”
司马懿顿时知道刘备想去哪里,便退开身,让开路。
这几年天子想回桃园看看的消息传遍朝野,那里是天子和三位兄弟结义的地方,也是他们起家的地方。
正如光武帝刘秀登基之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回家乡蔡阳祭祖,光记载的就达六次之多。
所以司马懿也早早安排好了,如果刘备想先休息,就去行宫。如果他想视察,就带着他视察全城。如果他想回桃园,也已经备好了车辆。
随行的羽林卫和虎贲军分列两侧保护着天子等一众高层上了马车,涿县的本地衙役也都疏散了人群,一路往城南方向去。
张飞的庄园其实是在城外,毕竟一座巨大的桃园也不可能在城里。但这些年涿县县城经过扩张,已经把原来的郊外合并在一起,甚至还吞并了大量周边乡镇、农田。
这其中也包括了张飞的庄园。
好在谁都知道这庄园是谁的,就算负责拆迁的当地官员都不敢动,因此还保存完好。不管是张家宅邸还是那座巨大的桃园,依旧耸立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多年下来,当地官员尽心维护修缮,宅邸并没有因为长时间不住人而年久失修倒塌,虽然很多地方都用了新材料,但整体样貌仍然保留。
刘备关羽张飞陈暮青年时期走出了这栋宅子,临到了壮士暮年才归来,一个个白发苍苍,看到这记忆里的宅院,难免感慨。
进了院子,还是从前的前庭,青石板都没有换过。张飞目光扫视,前庭并不大,栽种了一些花草树木,看得出来平时常有人修剪,整齐简洁,家里也没有什么灰尘杂物,十分干净。
从前庭进去后,就是连栋的院落群,飞檐斗拱,灰墙大院。犹记得以前的涿县其实就是个夯土小县城,连城墙都是夯土垒砌,大多数百姓房屋皆是木质或者泥土。
唯有他家因为是涿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垄断了当地的肉质生意,加上城外庄园连绵无数,因此家中都是砖瓦结构,这在当时乃是豪强地主的身份象征。
这一点曹植也曾经写过诗,称赞这样的房屋是贵族居住。而为了帮助刘备募兵,张飞把庄园和宅邸田地全都卖了出去。
现在回来,看到记忆里依旧不变的张家宅邸,张飞的目光当中满是回忆与缅怀。
“三哥,那间屋子,便是我们商讨大事的地方。”
陈暮指着里屋厅堂,笑着说道:“还记得那时二哥和三哥不打不相识,是大哥出手阻拦。恰好下雨,三哥邀请我们来屋中饮酒,便是在此时大哥感慨国家崩坏,他为宗室却不能匡扶汉室。”
“哈哈哈哈哈。”
张飞大笑道:“是极是极,咱们快过去看看。”
四人来到屋内。
就看到屋内陈设没有态度太大变化,依旧如当年那般,只是家具都是新的,原来的老旧家具毕竟过去了四十多年,早就已经腐朽。
刘备扫视屋内,一时间感慨万分,眼中噙着泪花,回忆入了心头,轻声说道:“当年三位贤弟之言,犹如在耳,历历在目呀。不知不觉,竟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三位兄弟,也都垂垂老矣。”
“是啊。”
关羽也感叹不已,指着那处座位道:“当时我便站在那里,跟大哥说要追随大哥,共创一番事业。”
“不错,我则是坐在那里,当时......”
张飞正待回忆,忽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就只会说一句“俺也一样”,一时间有些说不出口。
陈暮取笑道:“三哥当时说俺也一样,顺着二哥的话说不是吗?”
“你这家伙。”
张飞嗤之以鼻道:“那时你不也跟我一样吗?”
陈暮大笑道:“那时也是二哥之言感人肺腑,我若是说些什么,就有些喧宾夺主,就只好附和二哥三哥,亦是人之常情嘛。”
“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都被陈暮逗笑,四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头,此刻笑着笑着,都眼中笑出了泪花。
一个个纷纷坐回当初共商大事时候的座位,吩咐许褚拿酒来。
等许褚拿来酒给众人倒上。
刘备举起酒杯道:“来,咱们再共饮一杯。”
“好,共饮一杯。”
四人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都相视一笑。
陈暮感叹道:“我们走的时候,天下大乱。现在回来了,天下太平,却都已经老了,再也不能纵马高歌了。”
“谁说不行,待会就去骑马。”
张飞嚷嚷着。
男人不能说不行,哪怕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也得站着不能倒下。
陈暮笑着摆摆手:“算了算了,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别把骨头巅散了,还是安安稳稳坐车吧。”
“去桃园看看吧,现在这个季节,桃花早就凋谢了,但满园应该都结了未熟的桃子。”
张飞提议道。
桃园是他家的,桃花什么时候开,桃子什么时候熟,他最清楚。
几个人便出了屋子,坐上马车往桃园的方向而去。
一路往南走了数里地,原来涿县南城外都是农田和荒野,现在变成了一栋栋工厂、高楼和街巷,新时代的二十多年变化让人都认不出来这是曾经的家乡。
其实张飞父母早逝,宗族也没什么亲人,对涿县唯一的怀念也就剩下桃园和祖辈留下的宅邸。
刘备也一样。
他家不在涿县县城里,而是在城西南十余里外的楼桑乡,但宗族也都迁走了,那里也没什么熟人。
人都说衣锦还乡,但当乡里全都是陌生人的时候,那种场景才是最悲凉的场景。
心中唯一的记挂,也只剩下桃园。
四兄弟很快抵达了桃园外,这座园林占地很大,有近三百亩,差不多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密密麻麻种植了大量的桃树,因此当地人称为张家桃园。
桃园的外围用围墙圈了起来,周围数十米都不允许存在建筑物。相比于附近的闹市,这座园林就彷佛世外桃源一样,无人打扰,安安静静。
原来的地方官吏一直派人在此地看管,刘关张陈回来之后,那位涿县县令殷勤地介绍道:“陛下,桃园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样,臣常派人打扫园中落叶,每年结的桃子,也按照陛下的吩咐,赏赐给周边百姓,惠人无数呀。”
“甚好。”
刘备满意地点点头。
前面园林看管人员已经把门打开。
一行人来到了园中。
最外围的是一片庭院,那是原来张飞在桃园里修的院落。
门口附近就是个演武场,张飞常常在这里练习武功。
“这块砖......”
张飞走进门后,看着地上的一块砖出神。
园林的看管人员忙道:“大将军,这砖坏了,已经修过。”
“这样啊......”
张飞有些失落,那块砖当年就在门口,是他小时候父亲陪他练武时打碎,后来父亲病逝,他较少管理家业,因而也一直没有修。
每次进出桃园他都会踩过这块砖,感受到那块砖的凹凸不平,渐渐成了习惯。
现在再踩上去,原来的那种熟悉感已经失去,就彷佛丢失了某种东西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刘备负手缓缓在桃园里漫步,看到桃树枝繁叶茂,上面结满了青果,摇摇头道:“可惜了,没有桃花,只有桃叶和桃果。”
现在是六月盛夏,桃树开花要等到二月末,三月初,大概到四月就开始凋谢。此时院中只有绿叶和未成熟的青果。
夏风徐来,刘备关羽张飞陈暮四人走了进去,暖暖的阳光洒落下来,桃树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望无际的桃树海洋里,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隐隐能看到中央的空地。
“我回来了,我的桃园。”
张飞张开双臂,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发出了一声呐喊,宛如四十多年前那样,站在桃树下仰头望天。
刘备关羽陈暮跟在身后,三人此时已经没有了那年的激动,只剩下感叹与回忆的目光。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的时光,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那年。
他们跪在桃树下,结拜为兄弟,立誓要平定这乱世,拯救天下苍生。
那年。
他们回到了桃园,一起击鼓弹琴,高歌饮酒。
那年。
桃花正开,出了门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时过半百,。
此情此景,陈暮亦是目光中闪烁着泪花,轻声道:“仲达。”
“在。”
司马懿轻轻走到他的身后。
陈暮说道:“去那空地上搬来鼓和琴,还有酒,记得要黍酒不要烈酒,放上席子,你们就出去吧。”
“是。”
司马懿退了出去。
四个人漫步在桃园里,走向了桃林深处。
院外有沟渠引曲水入园,还是像当年一样,仆人们抬上了一缸缸的美酒,两只大鼓,一架古琴以及数张草席,摆放在桃园中央的空地上。
等他们都退出去后,四个人都坐了下来,就着这夏风吹来的桃叶清香,闻着那黍酒的滋味,纷纷开始喝了起来。
一杯一杯地下肚,宛如那时一样,你来我往,说着趣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大哥,我来弹琴助兴。”
陈暮起身弹奏。
“我来击鼓。”
刘备也起身。
“我来敲钟。”
张飞走到了铜钟下。
关羽左右看看,那年他来舞刀。
可今日青龙偃月刀却没有带上,便折了支桃树枝干,轻笑道:“我来舞刀。”
冬冬冬冬。
擂鼓声音响起,陈暮闭着眼睛,轻抚那琴。
音乐响彻了整个桃园。
关羽拿桃树枝干舞刀,忽然有人唱起了歌谣。
“马蹄扬尘风变色,呼啸绕长戈。
疆土不懂分与合,只叹人心隔。
黄沙随风各奔走,人世又如何。
光阴不解苍生愿,谁来论功过。
新城起,旧城破,守得住什么。
为寻立足去开拓才见你气魄。
新城开,坚城夺,留下些什么。
青史一页会记得,你们都是强者。
征以战,服以德,情怀高远自成国。
得天时,聚人和,一捧江山在掌握。”
那是陈暮在唱歌。
琴声也随着他的歌声而时高时低,刘备关羽张飞没有听过这首歌。
但宛如福如心至,亦是随着他的琴声而伴起了完美的节奏。
刹那间,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鼓声钟声琴声乃至虎虎生风的舞刀声顿时撞在了一起,爆发出激烈的碰撞。
马蹄扬尘飞变色,冷风呼啸绕长戈。
密集的鼓声作响,铜钟大吕,夹杂着琴声中略带了肃杀之气,像是浩瀚的海水不断冲刷着海岸,波涛连绵不绝,一次又一次地奔涌而来。
连续数次高昂的节奏后,急促的鼓声渐渐放缓,钟声悠悠飘荡,琴声独奏,似惋惜,似悲鸣,似落幕。
歌声也随着这音乐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燃烧,时而死寂。
到了最后。
鼓声轻点,宛若英雄迟暮。
钟声哀鸣,似年华已老。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满庭的桃叶在风中摇曳,落叶在空中飞舞。
陈暮停了歌声,抚平了琴意。
刘备不再击鼓。
张飞放下了手足的铜槌。
关羽舞至最后,像是精疲力竭,驻刀屹立,缓缓倒下。
鼓音断,钟鸣绝,歌声停,刀枪止。
“曾!”
随着最后一声凄厉的琴鸣,一曲结束。
余音,随风而去。
暮歌,悠悠泛止。
傍晚夕阳,绚烂的晚霞遮蔽了夜空。
夜幕升起,繁星满天。
四人相识一笑,笑中带泪,到了最后,哭得肝肠寸断。
他们记得那年在桃花林里纵声高歌的样子。
也记得那年春风当中,桃园四结义时的豪情壮志。
那一拜。
春风得意遇知音。
桃花也含笑映祭台。
那一拜。
报国安邦志康慨。
建功立业展雄才。
人生能有三个知己,都已是死而无憾。
至少他们现在还能走,还能跳,还能喝酒还能笑,这便已经足矣。
章武二十八年六月,刘备看了桃园。
春去秋来。
转眼已是第二年春天。
章武二十九年二月,他们再结伴回来看了桃花。
他们临终时,天下已经太平,匡扶了汉室,回到了当初的桃园饮酒。
章武三十一年初,刘备病重,迷迷湖湖间,只一直在轻声重复地说着两个字“桃园,桃园”。
关羽张飞陈暮含泪遵从了他的诏令,没有把刘备的帝陵安置在邙山帝王陵园当中,而是派人去涿县于桃园当中修建帝陵。
到二月中旬,大汉皇帝刘玄德病逝,享年七十一岁。
三兄弟哭到呕血,几欲随先帝而去。
后来还是陈暮虽万分悲恸,但亦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为先帝料理后事。
首先是刘备谥号。
朝堂商议许久,最终决定为谥号“章武”。
这与刘秀的光武帝异曲同工。
在庙号的选择上也没有任何犹豫,称之为“汉中祖”。
三月份,满朝大臣扶着天子灵柩北上涿郡。
三月中旬,先帝于涿县桃园安葬。
那时桃花正开。
接近四月桃花要谢时,满天桃花飞舞,为章武大帝送葬。
刘备病逝不久,关羽因悲伤过度,也病倒了。
章武三十一年十月,关羽随刘备而去,享年七十岁。
张飞和陈暮连受两次打击,悲愤欲绝,头发全都发白,容颜苍老如八十老者。
新登基的天子刘封亲自为二叔送葬,在先帝下葬之前,关张陈就已经在先帝墓附近修建了三座卫陵,拱卫先帝。
如今关羽离去,便也安葬进了桃园当中,由大汉丞相陈暮为其哭诵悼文,定谥号为“武成公”。
两年后,张飞也死了,享年六十八岁,大汉丞相陈暮为其送葬,定谥号为“武威公”。
又是五年后,到新天子年号兴隆七年,西历公元238年,大汉公历378年,已经七十一岁的大汉丞相陈子归正式辞去丞相之位,乞骸骨回乡,准备颐养天年。
大汉天子刘封百般挽留,然丞相之志不改,只愿回蒲阴养老。
无奈之下,刘封只好赏赐无数,答应了他的请求。
离开之日,洛阳码头聚集了数万百姓,大汉天子刘封与新任丞相诸葛亮前来为陈暮送行。
寒暄过后,在无数人的目光当中,为大汉奉献了一生的前丞相陈子归,带着他们的那份卷念,乘着船只,北上去了。
二月初,陈暮回了蒲阴,回家中安顿了一个月。
到三月份,桃花开了。
他去了桃园。
北都涿县又是日新月异。
刘备死后的第七年,这里修起无数高楼大厦,城市的繁华渐渐兴起。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处在风中摇曳的桃林。
春风吹起。
无数桃花从园中飘出来,飞了满天。
垂垂老矣的陈暮回到了桃园中,赶走了守陵的军队,一个人坐在了帝陵前。
刘备提倡薄葬,墓中随葬品除了跟随一生的双股剑以及早就老死的的卢马尸骨以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物品。
那帝陵仅仅只是修了一座小土包而已,若非陵前墓碑刻着“大汉中祖章武帝之墓”外,谁都不会知道,这座墓葬是刘备的坟墓。
在他的周围,还有两座墓,一座是“大汉武成公关羽之墓”,另外一座则是“大汉武威公张飞之墓。”
跟刘备一样,墓中的随葬品只有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爪黄飞电以及乌云踏雪。
陈暮站在墓前,手里拿了一壶酒。
他的头发斑驳发白,面容苍老,目光当中,满含着深情与泪光。
“大哥二哥三哥,我来看你们来了。”
陈暮盘膝坐下来,倒了三杯酒,一一洒在地上,然后自己痛饮了一口,目光扫在了另外一座墓上。
那是为他留的墓。
三座墓如三角形众星拱月一样,将刘备的墓围在中间,如曾经的三人,拱卫着帝陵。
这墓里,早就埋下了他的士子剑和老死的紫影马尸骸。
千百年后。
或许这里依旧会
留下他们的传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大哥和二哥已经走了七年,三哥也是,走了五年。”
陈暮一个人喝着酒,边哭边笑道:“你们三是前后脚两年内都走了,算是没有违背当初同生共死的誓言,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等等我呀。”
“现在就剩下我了。”
“你们好狠的心,就这样抛弃我而去。”
“我有时候,也想过一了百了,想和你们一起走。”
“无数次做梦的时候,在梦中看到过你们的身影,醒来的时候,枕头全都是湿的。”
“荀或也死了,还有臧霸、张辽、赵云、牵招、许褚.....他们都死了。”
“你们去了那个世界,在一起肯定很快乐,独留我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很快就再也没有了我的朋友。”
“为什么我还不死呢。”
“为什么!”
他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一口一口的酒喝着。
春风吹拂。
黄昏过去,傍晚繁星点点。
他的声音嘶哑,脸上挂着惨笑,呜呜呜哭泣:“就剩下我了.......”
那天上,有一轮那么蓝的月亮。满天的银河,把光辉静静照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
他趴在坟头,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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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汉兴隆十二年,大汉前丞相陈暮病逝,死的时候,满怀着笑脸,弥留之际,亦只重复说着“桃园,桃园”二字。
家人明悟,连夜将他送至涿县桃园。
到了桃园后,前丞相回光返照,居然撑到了当今天子以及丞相诸葛亮前来探视,几日后,陈暮于一个桃花飞舞的夜晚,在先帝陵前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六岁。
天子和丞相亲自为其在桃园发丧,念诵其一生功勋,赠谥号为“文正公”,凋塑和画像列入桃园殿右排第一位!
千百年后,桃园四结义的事迹千古流传,名垂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