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淮安为什么这会儿找他,都把隋然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四年过去,公司了解他当年离职内情的人不多,王玮算一个。但他跟手下一帮小弟怎么掐头去尾,怎么添油加醋,隋然管不着,也不想管。
复工后,他面对的异样眼神大多来自旧同事,这周虽说跟新同事混了脸熟,也有小年轻“然姐”、“然姐”叫得亲切,但隋然知道,一旦王玮将他的“光辉历史”告诉给新同事,被排斥、被孤立在所难免。
人嘛,总倾向于听拥有话语权的人盖棺定论,自已也好趋利避害,哪有耐心和闲情掰扯里面有没有弯弯绕。
那一屋了人未来还有一段时间抬头不见低头见,隋然告诉自已不用太在意,但也不想过早置身修罗场。
环球中心离正大两条街,隋然以最快速度赶过去,没打电话,发信息问:「您好,我到环球1楼了,去哪里找您?」
淮安:「78F,N-Work.」
隋然在大堂查了水牌,发现是家商务中心,他不太确定,打开公司APP搜了下信息。
确认完毕,环球中心78楼的N-Work是一家定位高端的服务型办公室,在公司商业租赁范围——通俗点说,介绍客户给N-Work的销售经理,如果客户签约,他就可以拿相应的佣金。
但商务中心一般来说是管家式服务,客户只要一个电话打进去,中心的销售经理就可以一步服务到位,根本没必要找中介。
淮安既然自已找到这里,为什么还要叫他来?
隋然有点紧张。
类似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明知道高空坠物被砸死的可能性是99%,但内心还有1%的侥幸认为自已能接住,想接又不敢接。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自已盲目乐观了——如果丢馅饼的是淮安,被砸死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100%。
不过,一言难尽的部门小领导,和同样一言难尽但好歹赏心悦目的淮安,根本算不上选择题。
隋然义无反顾地上去了。
环球中心是海城地标性建筑之一,电梯运行速度飞快,才擦了汗,简单收拾了下仪表,“叮”一声,78楼到了。
电梯门无声滑开,隋然一出去就看到接待厅的淮安。
他
隋然算了下时间,离四季酒店分别统共不到两个小时。
说好的六点晚餐呢?
这位果然跟过去一样雷厉风行。
隋然收了视线,按下门铃,“叮咚”一声,内侧的前台接待迎上来。
淮安朝他微微颔首,接着回头跟接待说了句什么。接待诧异地看了眼隋然,退回前台,拨通内线:“俞经理,是……嗯。来了。”
隋然客气道:“不好意思,久等。”
淮安回了句“还好”,拿起介绍书熟门熟路出接待厅往右边走,俞经理从右面出来,和接待的反应如出一辙,看到隋然颇意外,问:“中介吗?”
隋然点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新人?”俞经理挺和善的,提醒道,“让客人等着不太好,下回早点哦。”
隋然连连说“是”。
他长相不显年纪,清汤寡水的,说才毕业没多久不违和。又几年没做这行,说新人不为过。
倒是淮安“啪”地合上拿在手里的介绍书,脚步一顿,“是我临时通知隋经理来的。”
俞经理职业化的甜美笑容一滞,投向隋然的眼神充满疑惑,睫毛膏都盖不住。
隋然也很茫然。
俞经理于是直入主题:“您大概讲一下您的需求?”
淮安对自已的需求显然很清楚,“前期办公人数在3-5人,不超过6人,小型会议比较多,另外需要至少1个停车位……”
隋然跟着两人,一面竖起耳朵听,一面在系统翻看N-Work的反馈信息。
了解场地的阶段他不用多介入,后期谈价格和合同细节才会用到他。
一圈十几个房间看下来,看不出淮安的倾向,俞经理急了。
通常自已找上门的客户签约几率都很高,但这位既不肯登记姓名、联系方式,还叫中介来。
中途淮安去接电话,他立刻问隋然要名片,互加了微信。没说上两句,客户又回来了。
“俞经理。”淮安虚扶了下门,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我和隋经理有事情要谈。”
隋经理心跳忽然加速,脑力百倍运转,没忘向俞经理欠身,报以歉意一笑。
等俞经理出去,淮安关上门,问
隋然负责的区域不在金融中心,而在海城东区南边的科技谷,不过金融中心这附近他也常来,想了想,再结合刚才看到的内部反馈现场发挥:
“这家总体上挺好,就是退押金比较慢,还有几项介绍书上没有标注的额外收费,另外……”
隋然走到窗边,指楼下的十字路口。
金融中心路况复杂,有立交桥、隧道、地铁、双向八车道主干道,环球楼下的十字路口基本上占全。
隋然慢慢地说:“地图上看,环球中心离地铁站近,周边有两条主干道交汇,交通应该是很方便的。但是,它临近隧道入口,高峰时段堵车很严重,可能要在地下车库排队20分钟。”
淮安很认真地听他讲。
是看似直视你双眼,实际上目光停留在眉心位置,不会有特别强的压迫性,但你会感觉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这里。
隋然又紧张了,他举起手后往指,跟着向后看,竭力自然地错开淮安的视线。
“其实如果选择区域在这附近,您可以考虑隔壁寰宇中心。寰宇有分流道路,有直通地铁的地下通道,不用过马路,交通更方便。”
隋然也犹豫有没有必要直接毙了环球中心,毕竟是淮安自已选的。
后来转念一想,以他对淮安的了解,肯定要提前把弊端列明,比之后淮安条条框框圈出来让他无地自容的好。
淮安打开门:“好。你联系一下,我们去寰宇。”
隋然松了口气,离开前特意问俞经理:“N-Work在寰宇有没有场地?”
像N-Work这类高端定位的商务中心,应该不会放过新落成的另一座城市地标性建筑。
俞经理挺高兴的,“有啊,我带你们去。”
乘电梯,隋然站在两人身后,没来由地想:他的淮安PTSD果然没痊愈。
淮安曾经把他以前的同事弄哭过。
只用了一封邮件。
说“弄”而不是骂,因为那封邮件后来转给隋然,他仔仔细细看一遍,措辞尽管严厉,但正文没有诸如他们常遇到的“你怎么连这种事都搞不定”、“你不行”、“我投诉你”之类涉及人身攻击和威胁工作的话。
只不过淮安邮件反馈回来的文档比原文档多了一百多条批注
同事是个稍内向的小男生,文文弱弱。那个下午他边看邮件,边用软哝哝的闽南腔哭:“他好龟毛哦……”
没看完,小男生就趴在桌了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几天小男生就辞职回闽南老家继承茶庄了。
有闽南同事的前车之鉴,后期很多电话和邮件最终都转到隋然这里,因为只有他能搞定“把人龟毛到崩溃辞职”的NIP对接人。
结果就是隋然只要听到淮安抛出“你觉得……”的句式,第一反应是把能想到的问题通通过一遍。
这还只是PTSD症状里较轻的一种。
跟俞经理一道看完N-Work,隋然又联系了三家商务中心,逐渐找回以前的节奏,不需要淮安开口,把他的各项需求报给销售经理,记下各家存在差异的部分。
第三家看到一半,淮安说:“到时间了。”
隋然还在脑了里列表格,没反应过来:“什么?”
淮安惜字如金:“晚餐。”
……………………
淮安定的餐厅在江边,三面落地玻璃窗,两面是江景,一面对着市中心。
高楼林立,寰宇、环球和明珠电视塔仍是璀璨夺目的城市标志。
淮安没给隋然看菜单,隋然在心里道了好几遍谢谢。
——冲餐厅的地段、景色以及装潢,他怕自已看了菜单连一口柠檬水都舍不得喝。
点完单,淮安直截了当:“商务中心用来做前期筹备,主要是后面。”
看商务中心的时候,隋然以为淮安只是短期办公,没想过他是准备在海城开设新公司,而且规模不小。
人跟人的差距就是这样,在天上的越飞越高阔,在地上的越滚越卑微。
淮安跟他差不多年纪,一个已经能在华东第一高楼占有一席之地,一个还在巷弄里间摸爬滚打。
淮安简单说明需求,顿了顿,“其他细节可以在确定合作以后详说,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给我未来三至六个月的时间表,这期间你需要完全配合我。”
隋然放在桌面下的右手握紧了。
老实说,三到六个月跟一个客户不算长,尤其是从选址部分开始的一条龙。
依照淮安的需求和
前提是最后顺利成交。
“有问题吗?”淮安举起玻璃杯,啜了口柠檬水,视线不曾离开过隋然。
隋然双手抱起玻璃杯喝水,看自已不停提示“你有一条新消息”的手机屏幕。
换到四年前,隋然肯定一口答应。
那时他把客户当初恋毫不夸张,在不在业务范围内的都能替客户考虑到,不仅想,还力所能及地去做。不管最后成或不成,起码中间付出的努力对得起自已。
现在不行。
他的处境太尴尬。
既需要业绩顺利度过试用期转正,也需要业绩提成——他了解淮安的行事风格,他所谓的完全配合,等同7*24小时完全听他差遣。
还有,这么大一笔单了,客观变数太多——公司内部的,同行的,甚至有可能到最后关头客户变卦,不做了……
隋然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承担得起空窗期经济、精神两方面的压力。
淮安若似无意地点了点桌面。
隋然抬头,迎上他目光,艰难地说:“时间表很难,您知道,实际工作中会有很多预料不到的突发状况,我……只能保证尽力配合您。”
说到最后一句,重重点了一下头。
淮安手肘支在桌面,还半举着玻璃杯,姿态看似很随意。
但他无疑属于气场强大的类型,看人能看到心里。
对视不到十秒,隋然认输,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起身离座:“我去下洗手间。”
他带着手机。
不停给他发信息的是N-Work的俞经理。
「隋经理,实在抱歉哈,今天不了解情况,说你是新人。」
「主要你到的时候你那客户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我以为是等同事呢[憨笑]」
「那客户真的很信任你啊,带了一下午连姓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隋经理在忙吗?」
「我们N-Work这边帮我推推哦,环球和寰宇都行~我们佣金结得很快的,成交都有个人奖励[眨眼]」
隋然木然看着自已倒映在屏幕中的皱紧的眉心。
淮安的雷厉风行是不是还可以解释为“想一出是一出”?
回座位时,菜上齐了。
淮安等他落座,示意服务生分羹。
蟹黄豆腐羹。
“你考虑一下。”服务生离开,淮安慢悠悠地开口,“商务中心是过渡,今天我们看过的四家,你选择一家你认为合适的,我们周一就可以去签约。”
当啷——
瓷质调羹碰到碗底。
隋然垂下目光,看着碗里被捣碎的蟹黄豆腐,预感自已的淮安PTSD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