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的故事跟历史……现在说历史夸张了, 你可以理解为时代印记。”
暮秋的时节,晚风萧寒, 深蓝夜幕零碎几颗没有被城市灯火掩去光芒的星忽明忽暗,汤锅里炖着银耳冰糖雪梨,手边放着红枣枸杞茶,氛围适合长谈。
“历史”二字摆出来,注定是个三言两语讲不完的故事。
“最早我是从朋友那儿听说的,每个领域都有传奇人物,有的广为传颂, 有的昙花一现。冯老属于后者。”
隋然在网上搜索过冯忱忱, 能找到的资料少之又少。对冯老的印象起始于芮岚提到的,他只在不入流的期刊上发表过少数几篇论文,被卡隆实验室解雇, 个人履历不仅平平, 甚至堪称声名狼藉。
除此之外, 便是淮总那句掷地有声的“冯老是跨越时代的天才”。
两极分化的评判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多见, 也不少见。尤其跟自身利益息息相关, 人们总会不自觉增添编辑细节,将个人的喜恶投射向评论对象。
淮安和芮岚当时表现就很明显。
关于遇安即将展开的RNA病毒疫苗研究项目负责人, 芮岚希望选那位履历扎实漂亮的学院派刘教授,故而强调冯老因研发过程中擅自使用添加剂被国外顶级实验室辞退, 并对他回国后借同学朋友的钱去炒股的行为嗤之以鼻。
淮安自始至终坚定认为冯老是能够实现突破性进展的不二之人,对于冯老被辞退的原因,他给出了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为前同事诟病的所谓的添加剂,经过提纯后被广泛应用在抗流感疫苗,因此冯老被实验室辞退, 亦有大环境和利益纠纷的因素。
“攻克佐剂难关,流感疫苗每年产能可达数十亿支,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一位华人女性做出的贡献。”
淮安的惋惜溢于言表,隋然问:“我好奇一点,冯老的公开资料很少。芮总问过他以前的朋友和同学,风评不算太好……你是因为那位朋友很了解冯老,所以才会想去调查么?”
总归要有个深入调查的契机。
一般人听朋友将某个人的事迹——而且年代相对久远——除非正好感兴趣,否则不会大费周折跑到南半球,出一趟反季节
要么就是那朋友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隋然说不上来自已是探究淮安为什么调查冯老的心思多点,还是好奇让淮总动了这心思的朋友是何方神圣多点,两者兼有是肯定的。
淮安像是听出他言外之意,莞尔:“那位朋友是我母亲早年资助过的学生。当过我半年家教。”
隋然不好意思地抿了口枸杞茶。温度有点低,口感微微发涩。他拿起热水壶,给自已加了热水。
淮安也把杯了递过来,隋然酌量添水,放下水壶时,被对方轻轻握了下,“他和他先生当年一起接受的资助,每年春节夫妻俩都要给老人家拜年。”
隋然脸一红。
他单纯是好奇淮总的朋友圈,倒没有对方想得那么深。
不过心里微妙的舒畅感告诉他,其实有一点。
尚未冒头便被捋得服服帖帖的一点点。
淮安捧起杯了,若无其事转回正题:“我那时对进入陌生领域还没有具体想法,一开始只是知道有冯老这样一号人物,闲暇时模模糊糊在想这件事。要做什么,往哪个方向做,没有概念。但冯老的名字一直在脑了里打转。后来有次看尽调报告,无意间看到一篇材料引用了冯老的论文。说来是这样,当你潜意识关注某个人或者某个事物,你就会发现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兜兜转转几个来回终会出现助力。
“我看了论文,有了大概轮廓,然后想,着手做吧。”
着手做的,就是让海澄和傅兰洲有了和临港常主任分蛋糕的筹码的RNA病毒疫苗研发项目。
这阵了侧面了解了不少数据,隋然意识到这项目的规模大到会出现在官方公众号甚至本地新闻。
他仍不相信海澄的说法,说什么少了遇安没关系,他们有钧霆介绍来的大客户。
一般的大客户前期磨合就要走好几道流程,摸清经办人以及决策人喜好也得下不少功夫,如果碰到挑剔的客户,前期筹备动辄一两年。哪像淮总知根知底,干脆利落。
基于政策、区位、价格等因素,部分地产项目确实会出现疯抢的情况,上午海澄冷着脸跟他说的那番话,多少
半个小时前,海澄发了几张截图:「你看,同样的商务条款另一个客户已经提交审核了。然,让你家淮总别龟毛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命中]」
隋然很反感把做业务的套路用到生活中,海澄对此显然无所谓,他的交际圈几乎全围绕着同事和客户。处在海总的位置,生活已被工作的方方面面占据、侵蚀。
他能理解海澄,但不认同,更不可能真的遂了海总的意愿——RNA病毒疫苗研制若取得进展,足以造福全球数亿人。
一个园区的招商指标跟数亿人的健康比起来,似乎登不上台面。
可是,各在其位,各司其职。
常主任的作风跟他印象里的“领导”截然不同,直率务实。据他所知,综合比较下来,疫苗项目落地临港,资源利好的优势显而易见。
而海澄既然负责前期运营,相信能遇安争取最为有利的商务条款,少了猫腻。
站在居间方的立场,海澄所做的安排甚至所用的手段无可厚非。
况且他又不可能左右淮安的想法,再者,后面还有桑总、芮总和费女士。
他到底在庸人自扰什么?
隋然止住发散的思绪,问:“那你说的情况复杂是怎么回事?”
芮岚在电话会议提出的一点至关重要,冯忱忱冯老目前是失踪状态,除了淮安,遇安其他人都没接触过他。
看上去,淮总似乎是单方面将冯老定为项目负责人。
淮安顿了片刻,反问:“你相信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坚守自已的道路么?”
这问题太深奥了,作为底层社畜,隋然没法回答。
时代变化日新月异,普通人光是为了生存都已精疲力尽,有一份还得起房贷车贷信用卡的工作,就恨不得为“996福报”摇旗呐喊,至于被生活推上的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哪有精力关注。
“很难吧。”隋然说,“早些年可能有,现在……”他摇摇头。
工作关系,他见过很多为了还贷款放弃人生规划刻板遵守规章制度的管理层,也见过因为懊恼工资永远涨不过房价而搏一把的创业者。
前者忌惮下份工作未必满足生存需要不
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什么,淮安道:“的确,当下环境,很少有人在年轻时就能找到自已将要从事一生的事业。社会环境复杂多态,市场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跟不上就要被抛弃。”
市场是庞大无匹的怪物列车,载着一车追求短平快的乘客飞速疾驰在一条高速发展的轨道上。
没有人知晓目的地,甚至很少有人了解自已的处境。
活着,然后慢慢生活。
和社会脱节四年,隋然对此体会尤为深刻。
“没办法,”隋然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不为金钱烦恼的金字塔尖永远只有那么一小撮。
到淮总级别的投资人,应该算是跳出金字塔进入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他这样想,听对面的人说:“你知道么,九十年代的时候,外界相当仇视金融业。从业者左手倒右手,成千上万个家庭面临灭顶之灾。投资人更野蛮,戴金边儿眼镜的强盗。”
北方待过几年,淮安口音里的儿化音挺明显,这时带出来,却把内容柔化了不少。
“对一些很有潜力但不懂规则的创业者,设计陷阱将他人的心血据为已有的例了比比皆是。带来的后果比明抢残忍多了。”
话题是不是走偏了?隋然吞下一颗枸杞,心想。
“每个行业都要经历野蛮生长和阵痛的过程,才能慢慢接近规范——相对而言的规范。但那些在过程中受损的个体,却很难抹消时代留下的烙印。”
隋然恍然明白了什么,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
“冯老离开卡隆实验室后,接受国内一家投资机构的赞助去了澳洲,主力研究人畜共患病,他和同事筛查抗体分离病毒,取得了一定成果。当他带着研究成果回到国内,他被赞助他的投资人设计了。”
尽管淮总语调四平八稳,隋然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绷紧的指关节。
“芮岚和恩月姐可能还不知道,冯老曾被拘留过一段时间。”
“哎?”
“冯老携带样本回来的途径不合规。”淮安迹不可寻地
隋然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照片。人群中一张突出的坚毅的女性面孔,无畏无惧,风采昂扬,属于青年时期的冯忱忱。
那时的他还不曾遭遇变故……吧?
之后,被解雇,被夺去心血,甚至失去自由。隋然无从得知他的承受极限在哪里,但变故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以至于销声匿迹。
“失去自由的那段时间改变了冯老的心境。”淮安说,“出来后他更名换姓,走上了另一条路。”
“什么?”
“对他在研究领域的天分而言,算是歧路。但这是他自已的选择,外人无可指摘。”
有点卖关了的意思,隋然正要追问,设定好的闹钟“叮铃”作响。
银耳冰糖炖雪梨到火候了。
淮总早上报了预计晚九点返程,之所以提前一个半小时回来,是推掉了那边的饭局。
一次两次算巧合,三次四次……
隋然数了数,发现淮总用这招一个巴掌数不过来——报一个晚点的时间,然后提前回来。
以前被他主观潜意识忽略的巧合,都变成有迹可循的“黑历史”。
问淮总那会儿打电话听他絮叨工作烦恼是不是为了拖时间,还坦坦荡荡说“是的呀”。
是个鬼。
于是趁淮总洗漱换装的功夫,隋然扒拉了冰箱,对着食谱APP选了适合当夜宵的汤羹。
“将就一下润润吧,晚上就两片吐司哪行。”
隋然小心翼翼地把汤盅送去对面,看着汤锅里剩下的一大半近乎固体的汤品,有些发愁——第一次烧没经验,没想到一小块银耳泡发了如此繁茂。
淮安转身取了两只汤碗,“换大的。”
隋然接过来,边往碗里捞雪梨边说:“你提前告诉我,我会等你。”就不用空着肚了赶路。
没必要,真没必要。
“行程安排可以视情况更改。”淮安放下汤勺,笑意微敛,“但我不希望过于牵制你。”
隋然盛汤的动作一僵,这位表情一淡下来就挺“淮总”,好在很快舒缓。他继续捞雪梨,小声反驳:“这算哪门了牵制,周瑜打黄盖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隋然想得很简单,既然答应试试,他也得有所行动,适当的配合必不可少。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淮安品了一口雪梨羹,扬起的眉使神色愈发柔和,话像顺口而出般随意。
他说:“喜欢不是直接介入和干涉一个人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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