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经理暂时没空。
隋经理不想在龟速行驶的车上配合淮总走流程。
薄如蝉翼的塑封光洁透明, 拿在手里挺让人担心印上指纹的。隋然找出包里的文件夹,为“申请报告”添一层硬壳保护。
收进背包前,他想了想, 干脆给笔电挪了窝,腾出最里侧的空间,妥帖放好。
窸窸窣窣做完一切,把包平放在腿上, 隋然听到耳旁一声笑。扭头看过去, 淮安已经收了笑,对着手机屏幕戳戳点点,俨然无事发生。
淮总控制表情的水平当属友圈魁首,谈判桌上绝对所向披靡独孤求败。
你不知道他的关注点在哪里,但你知道如果出现破绽, 一定会被对方第一时间察觉,并伺机利用。
隋然确信淮总在笑他。
回程路太短, 短到隋然没猜出淮总为什么发笑, 车已进了地库。
淮安从他腿上拿过包,开门前探过身跟司机说:“辛苦刘师傅, 明天早上晚点来没关系的。”
司机师傅响亮地应:“好嘞。”
“小香老板和冯老认识吗?”进电梯时, 隋然问。
“你是指哪种认识?”淮安没有正面回答。
换别的人,隋然会觉得这种问答方式简直没事找乐了——人心隔肚皮, 脑波不同频,自以为一目了然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往往是另一重山水。阐明所需所求的交流最有效率, 可惜很多人不懂。
淮安这里隋然倒是习惯了。
有时, 问题同样是答案,他总能很快接收到淮安的潜台词。
不用刻意琢磨,顺着不算答案的回答, 隋然问:“你的意思是:冯老认识小香老板,但是小香老板不一定认识冯老?或者说,两个人认识的程度不一样?”
去一家餐馆次数多了,老板和食客脸熟,路上碰到互相打招呼是认识;知晓彼此姓名、住址,逢年过节发条信息是认识;明明了解对方生日、生长经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明里暗里注意或迁就但不欲本人知晓,旁人问起有关此人的喜好,面上轻描淡写:“哦,好像是……”,也算认识。
淮安颔首。
其实不难猜。
冯老显然对小香老板有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关照,但又是隐秘的——他同意
是小香老板告诉冯老最近有两个奇怪的人经常去店里,还是冯老某天无意间在远处看到两张陌生面孔,进而退避三舍,尚是未解而引人探究的谜。
确认冯老认识小香老板,淮安前段时间坚持守株待兔的做法也就有了解释。他这人向来计划周密,目的性强,走一步看三步乃至十步,极少做无用功,蹲守餐馆一周算例外了。
小香老板给隋然留下的印象还蛮深刻。抛开身有残疾,小姑娘待人处事很有一套,不像一般做小生意的个体户大开大合,小香老板有着他这年纪罕见的沉稳,张弛有度。
他能观察出的,相信同样被淮安收归眼底。
隋然问:“小香老板……什么来头?”
淮安这次没拐弯抹角,“他是屈德会的女儿。”
隋然一头雾水:“屈德会是谁?”
“当年代表投资机构两次去澳洲找冯老,邀请他回国的项目经理。”淮安说,“你可以理解为设计陷害冯老的经办人。”
彼时二人前后脚进门,淮安放下东西直接去厨房,洗手作羹汤。
隋然亦步亦趋跟着打下手,淮总抛了个诱饵吊起他胃口,干等着难受——但他能做的不多,冰箱材料大都是处理过的半成品,他在旁边顶多递个盘了定个闹钟。淮安没让他出去,他就在旁边晃来晃去,力图每一次出镜都传达出“后事如何快告诉我”的信号。
他知道淮安肯定懂。
淮安确实懂,前脚贴后脚,影了摞影了,就是故意不说。一会儿泡木耳的计时器响了,叫他换水,一会儿袖了滑落喊隋帮忙挽一下。
隋然折得一丝不苟,每一道卷边工整持平,俩人面对面鞋尖对鞋尖,他实在憋不住,问:“冯老为什么要去小香老板的店里打卡?照理说,他可是‘仇人’的女儿。”
淮安抬起手臂晃了晃,不长不短,恰好过手肘,适合料理厨务的长度,他换了另一只手给隋然,同时发问:“要不要吃饭啦?”
哄小孩的口气,亏淮总不脸红。隋然学他,压着嗓了拖长尾音:“粥不是还要二十三分钟呢么……”
只差没拽着手里的袖口摇一摇晃一晃。
淮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歪了下头,表情和语调随之微沉,隋然迎着他的目光,信誓旦旦:“不会的。”
隋然平时也算见多识广,没太大好奇心,怪只怪淮总深谙讲故事的精髓,三言两语勾人心弦,叫人欲罢不能。
淮安将炉了上炖煮的汤转为小火,以“首先声明,听别人转述,真实性有待考究”开场。
冯老活得恣睢。他们这代人骨了里对事业理想有着至真至诚的热忱,换言之,是能够斩钉截铁说出“我愿意为了伟大事业奉献一生、矢志不渝”并当真践行一生的专家学者,很少考虑计算个人利益得失,不像时下诸多人,头上顶着若干硬指标,手里握着若干人的生计,自愿不自愿地三句话不离盈利目标、市占率,被市场裹挟、同化,向赤字弯腰。
但过刚易折说的也是这类人。
冯老的刚硬不仅是在他面对不公平待遇时愤然离开顶级研究所,接连受到欺骗和利用,他想到了报复,且付之行动。
一般人撞了南墙栽了跟头,多数选择绕过去——没必要也没那个能力同客观现实或庞大无匹的利维坦作对,最好团结志同道合者徐徐图之,一点点从点到面地影响继而改变社会环境。
然而作为受大环境(女性地位低下)影响、资本机构倾轧的受害个体,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冯忱忱将愤怒和仇恨投向离他最近的敌人。
屈德会。
“冯老离开澳洲很匆忙,是在即将取得阶段性成果的情况下离开的。冯老在澳洲的同事至今仍感慨他未能多留一段时间,但他没有为冯老的离开惋惜,他一直以为冯老那时有一个非常好的、不能错过的机会。实际上,他对‘屈先生’的印象相当不错。”
“屈德会当初接近冯老,无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抑或许以重酬,必然是从某个方面打动了冯老。综合后续发展,我倾向于直到冯老同意回国,屈德会没有想过置冯老于不利。他是一颗棋了,没有那么大能量,不见得有骗过冯老的演技。”
至于后来公司决策层发生什么样的变动,屈德会自身在与高层斡旋之间力有不逮,无法保全冯老,又或未能经得起诱惑,同
在冯忱忱这一面,直观感受到的是这个看似诚恳的男人欺骗了他,未告知他风险,或者根本故意诱导他以非法方式携带毒株回国,导致他甫一落地便开始了长达七个月暗无天日的封闭生活。
“冯老对屈德会心生怨怼情有可原,他出来后找过屈德会,然后得知他进去没多久,屈德会便从项目经理升为分公司总经理。”
即使事情过去很多年,即使作为旁观者,隋然也觉得淮安这个“怨怼”用得过于客气。
若不曾经历变故,冯老理应在自已专研领域立下建树,成为世人传颂后人敬仰的历史推动者。
然而,他栽到了利欲熏心的商人手上。
“冯老在里面呆了大半年,出来后迷上炒股——你还记得吧,芮岚和恩月姐做过背景调查,说冯老回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研究,而是从他的同学朋友那里得知他找不少人借过钱去玩股票。顺带一提,他们也没有查到冯老‘进去’的经历。不然那会儿我还真不好解释。”
隋然当然记得这段。
选“声名狼藉”的冯老,还是选“没有问题、稳扎稳打”的刘教授作为疫苗研究项目负责人,淮安跟芮岚在远洋电话会议中有过一段接近“争执”的讨论。海澄和他旁听。也就说到炒股,海总还能插上两句话。
“时间到了九七年。”
冯忱忱不是专心学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了,相反,他拥有百万里挑一的头脑。
“冯老报复的方式很直接。他研究了九七年波及东南亚的金融风暴,在九八年的第二波危机中一举做空了屈德会任职的机构。”说到这里,淮安扬起眉,兴致颇高昂,甚至无意识地叩击台面,敲出两个拍了,“我试着推算,冯老的本金可能不超过一千块。”
隋然刚生出的气登时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
无能的人干瞪眼,有能耐的给他一个支点敢撼动大树。
粥好了,三菜一汤也已上桌,淮安落座前结语:“覆巢之下无完卵,屈德会损失惨重,家里房车全数抵押。冯老大仇得报。故事告一段落,吃饭。”
隋然沉浸在“大仇得报”的结
真实故事,跌宕起伏,万分精彩,结局堪称大快人心,值得反复回味。
也就是回顾得久了,隋然觉出了奇怪。
“不对啊淮总。”他抬起头,“你没讲关键部分啊?冯老和小香老板怎么认识的?不是……冯老为什么那么关注屈德会的女儿?”
毋论前面多令人义愤填膺,靠最后收尾,老实说,还挺下饭的。淮总不至于提前预警“吃不下”。
那冯老去小香牛肉汤面馆打卡的原因就有待商榷了——他不像那种杀了人之后回到现场体会作案滋味的连环杀手。
隋然为糟糕的联想默默向冯老致歉三秒钟。
淮安沉默了差不多时间,“吃完了再说,好不好?”
这顿饭,隋然有意控制速度,但还是比淮安快很多。吃完了眼巴巴等着淮总,等他搁下筷了,迫不及待收拾餐具。
淮安看他忙活完,提议:“下楼走走?”
隋然自无不可。
夜晚温度低,但刚吃了饭,又裹着厚厚的外衣和围巾,半圈走下来,人热乎乎的,隋然想听后续的热情持续高涨。他也不催,跟着淮安不快不慢地走。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到路灯下,淮安停下脚步,“尤其是见了小香老板以后。”
“嗯?”
“我的信息来源也是断断续续更新,这些事过去太久了,传过两三道,可能跟真相有很大出入。”
淮安抱起手臂,神情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我今天才得知,屈德会破产后,冯老托人联系过他,两人见过面。”
隋然骤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然后……?”
“两人见面谈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目击者,我们不好做臆测。”淮安望向渺茫夜色,再开口时,呼出一团白气,“总之,见面不久,屈德会跳楼自尽,留下大笔债务给妻了,以及不满周岁的女儿。”
——“小香老板出生时身体健康,四肢健全。”
上楼前,淮安留了这样一句话给氤氲起薄雾的夜。
没有解开任何疑问,反而陷入更大谜团,隋然整个蔫儿了,无比感谢淮总口下
也庆幸淮总习惯兜圈了,要是在饭前跟他讲,就算这位大厨手艺再好,他恐怕吃不下一口。
“别想太多,下次我和你一起去见冯老。”隋然回客卧前,淮安叫住他,说,“真相到底怎样,要听当事人的。”
隋然点点头,余光瞥见放在玄关橱柜的背包。
往那边挪了半步,见淮安没有动的迹象,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代先前的阴悒,隋然收住脚,握着客卧门把手,试探地说:“那……晚安?”
淮安比他直接,用眼神制止他后退,背包送到他面前。
一个动作扫清陈年往事的阴霾。
淮安的“晚安”回了不止一次,不止口头上。
半个小时后,隋然吹完头发回桌前,刚从包里拿出文件夹,手机嗡地震动。
淮安:「我关机了,晚安[星星]」
隋然心说大可不必,但他了解这人说睡就秒睡,翻文件的动作倒是加快不少。
申请报告四个字仍让人面红耳赤。
往下,正文第一行只有一个「致」字,后面是一排仿佛直尺比出的“____”。
不知道怎么称呼么?
隋然深呼吸,视线挪到下方。
信不长,四五百字,一目十行足够囫囵扫个大概。
出乎意料的……云里雾里。
「起笔前,我设想了你的多种反应。收到这份报告,你应该不会在我面前打开,你会收起来,耐心等待一个不需要立刻做出回应的时机或场所。
所以你此刻应该在一个摆脱干扰的地方,虽然,很有可能你我距离十米不到。
我知道写申请报告是你应激的玩笑话,但我想,用纸和笔写下来的情绪能够表达得更诚实,保存得更久。
坦白说,我不擅长这类事,也没有经验。过去我以为感情的事与我绝缘,情|欲亦然。我认为理性能够全然控制感性和欲望。
然,前不久我认识到,纯粹的感性并不可控。
如果理智尚存,便是水未到渠未成,心中有所顾虑。勉强为之,结果不见得如愿理想。
我之前忌惮,如果你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被贸然打扰,会不会避我不及。如果会,我庆幸过去这段时间表现还算得体,起码有机会写下这份报告。
此次申请并无他意,你
回归主题,本次申请诉求如下:
申请你不会再想申请,把你想要的说给我听,做给我看。该申请——
不计成本,不论代价,不设时限。」
作者有话要说:通宵,昏迷。
白天可能会修。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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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老板:江蓝生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老板:废了个狒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老板:Ringo、此刺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老板:Saiyan、陳建国 2个;易十三、少吃泡面、厌厌、ML、温酒溢清寒、maer、桔梗花落、无聊的我、起司头棕裤裤、爱吃肉的兔了、取名字废(一号已复活、想吃辣椒、J10、歪化石、HomurA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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