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宫那年,圣人赐下一批上好的伽南香送入东宫。
在江府深造三年,用香品茗对玉桑来说不在话下。
所以,她知道迦南有糖结与金丝二类,而金丝品相稍次糖结。
圣人送来的伽南,就是一好一次。
东宫只有两位良娣,玉桑是其一,另一个便是祝氏。
祝氏是民间女子,出身平凡,她与太子的相遇甚至有些离奇。
据说,她曾被朝中官员强迫做外室,于反抗出逃时遇上了太子的。
那日,美人泣泪,如梨花带雨,向太子求援一瞬,天雷勾动地火。
后来,太子严惩了那官员,将人带进东宫,册封良娣,
左右是个妾,圣人与皇后又疼爱太子,睁只眼闭只眼的允了。
相较之下,玉桑有江家做靠山,出身反倒胜过祝氏。
可这并不代表祝氏就认输了。
伽南赐下后,太子将品相好的送去祝氏那里,将次些的给了玉桑。
几日后园中相遇,祝氏含羞带笑的告诉玉桑,她一介民女,自知配不上殿下,一直都在努力学礼仪规矩、诗词歌赋、制香品茶。
幸得殿下鼓励陪伴,手把手教,叫她学有所成。
殿下十分高兴,这才毫不犹豫赏了她上品香做奖赏。
可她才知,伽南中糖结品相胜过金丝,又知玉桑只得次香,遂想将自己的分些她。
好东西,就该姐妹之间共享。
玉桑听完就笑了:“伽南香确是好物,但姐姐也说,往昔努力皆是为了殿下,那自然是殿下觉得好,这东西才算好,若是哪日殿下厌了迦南香,于我们而言,也算不得是好物了,是不是?”
在祝氏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玉桑起身回宫,让宫人将太子所赐伽南香全劈了。
夜里,太子忙完一日公务,先来了玉桑这里。
有时候,玉桑都替太子心累。
一方面,他毫不遮掩自己对祝氏的偏袒。
另一方面,他又会不动声色换种方式补偿给玉桑。
譬如他给了祝氏上等香,叫她享足体面,却会在一日繁忙后,先来看玉桑。
一碗水端的稳稳当当。
不
过这日,太子被拦在了殿门口未能入内。
拦路的宫女满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就是不放行。
最后,太子唤来飞鹰黑狼,把人架开才进来。
玉桑见到他,先是惊愕,然后满脸心虚,像是有什么秘密瞒不住了,冲上去捂太子的口鼻。
太子蹙眉,他从不纵容女人对他胡闹,她一向很乖,也不会做这种举动。
他将人擒住,质问的话刚到嘴边,就嗅到一股异味。
太子眯起眼,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她心虚的很,眼神乱飞,就是不解释。
太子松开她,走了一圈,最后在焚香炉中发现了伽南焚烧的残渣。
他愣了愣,指着问:“你焚的?”
玉桑唇瓣轻动,小声道:“这沉香木是殿下送给臣妾的,臣妾还焚不得了?”
太子气笑了:“谁告诉你这香是焚的?”
伽南焚烧会有微微的膻腥味,通常大件会置于雕花盘中观赏,日久满室飘香,小件则制成珠串扇坠,可辟邪祟。
玉桑眼神微动,一本正经道:“臣妾的师父曾教过,沉香中最顶级特殊的一类便是伽南,又叫奇南香。”
太子笑容逐渐玩味,听完方道:“若叫孤见到你的老师,非得治她个误人子弟之罪。”
玉桑忽闪着一双求知的眼睛盯他。
太子又是一声叹息。
他本就博学多闻,一番引经据典,又借圣贤名家的三言两语抽丝剥茧,力证了伽南与沉香的大不同处,最后盖棺定论,沉香是沉香,伽南是伽南。
其实玉桑全都知道。
她还知道,伽南香与沉香到底是不是一回事,玩香人间尚且争论不休没有定论。
加之商人逐利本性,总爱胡乱添些说法,将沉香与伽南的珍贵推高三个台阶后,也将这一争论延续至今。
玉桑一点也不在乎它们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她作恍然状,用崇拜又钦佩的眼神望着太子:“原来如此,殿下果真博学,臣妾班门弄斧,实在汗颜。”
没有男人能抵挡女人心悦诚服的称赞。
太子伸手搂住她,点着她鼻尖道:“你
啊,暴、殄、天、物。”
玉桑任由太子数落,眼珠轻转,掩藏了几丝古怪神情,也正正好被太子瞧见。
他眉头微蹙,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箍着她的手臂下了力道,幽幽道:“孤来之前,你是不是还以为,孤将上品香木给祝氏也就罢了,给你的不仅是次等香木,焚来还有腥气?”
玉桑面露惊讶,又很快遮掩:“我没有!殿下不要胡说!”
太子已无需她承认了,绝对是这样!
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玉桑羞愧的低下脑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殿下,今日的事可以为臣妾保密吗?”
语态真诚,还夹着几丝恳求。
太子立马懂了。暴殄天物闹了笑话,还冤枉好人,她觉得丢脸。
太子饶有趣味道:“怎么个保密法?”
她道:“今日之事,殿下半个字也不许同别人提!臣妾也是要脸面的!”
太子爽快点头:“好。”
玉桑:“那殿下发誓!”
太子默了一瞬,举起手掌,竖起三指:“孤对天发誓。”
“请用殿下的信誉发誓!”
太子抿唇,无奈道:“……孤用自己的信誉发誓。”
得了誓言,玉桑心满意足的送太子出门,太子是摇头笑着走的。
然而,这事情还是出了岔子。
次日,大概是因为玉桑拒绝过,祝良娣又以不敢独享宝物为由,要给玉桑送伽南,以示膈应。
前一次,玉桑客客气气拒了,这一次,她发了脾气,疾言厉色拒绝,引得不少宫人瞩目议论。
这日,太子正事处理完后去了玉桑宫中。
玉桑正裹着被子抹眼泪,见到太子,顿时露出一副想要爆发又不敢爆发的委屈样儿,小眼神里挤满无声控诉——
骗子!说好不说出去的!现在大家都拿伽南香笑我!你没有信誉了!
太子竟看懂了,他坐到床边,思考片刻后,说道:“孤半个字都没说。”
她不语,默默看过去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信!
太子:“祝良娣并无恶意,你也不该那般恶语相向。”
玉桑两眼包满泪花,咬
着唇扭过头去。
“殿下不必说了,此事是臣妾小肚鸡肠误会好人,臣妾明日就去向姐姐赔礼道歉,还请殿下今夜替臣妾好生安慰姐姐……”
话是息事宁人的话,可那如泉涌般的眼泪珠子和满脸的委曲求全,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若真是恃宠而骄,太子非但不会纵容,还会将人冷着好好清醒一下。
但若以男人信誉为前提,摆事实讲道理,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太子重诺守信,不会允许自己信誉败坏的事发生。
站在玉桑的角度,这事就是他违背誓言,同别的女子相处时,拿她的失误当笑话,结果让人借伽南香来嘲讽笑话她。她非但不能追究,还得忍气吞声主动息事宁人。
这种情况,委屈才是常理,闹都闹得有理有据。
太子向来不喜后宫纷争,可眼前人的闹法,他非但不恼怒,反而想笑。
他俯身下来,捏着她的下巴转过小脸,笑叹:“怎么这么爱面子?嗯?”
玉桑拔走下巴,坚贞的扭过脸不给他捏,“臣妾是殿下的人,一言一行都顶着东宫的颜面,即便爱面子些也是正常的!”
太子凝视她片刻,再次拨过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声音都柔了:“孤从不违背诺言,保证没人敢笑你。”
次日,太子以恩师喜好伽南为由,将东宫所有的伽南都打包送出去了。
当祝良娣再次借伽南的事给太子上眼药时,太子竟当着外人的面,第一次对祝良娣冷了脸:“她不喜这个,你不提便是,何故一次次去自找不痛快?”
据目击者称,那日祝良娣脸色惨白,再没提过伽南香的事。
宫人都以为,江良娣是因为嫉妒祝良娣得了上等品才发脾气,连祝氏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他们却发现,一向不纵容骄纵风气的太子竟默许了江良娣的态度。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从那以后,没人敢在玉桑面前提伽南香三个字。
很久很久以后,祝氏已成往事,玉桑宠冠东宫。
逢东宫进香木,她随口问了一句太子为何不用伽南香了。
太子将她抱坐在身,满眼宠
溺,说:“因为桑桑不喜欢。”
因为桑桑不喜欢。
往事如烟,真真隔世。
那个说着“桑桑不喜欢”的男人,此刻正斜倚榻上闭眼小憩。
他手上握着的,正是一串伽南雕成的珠串。
玉桑慢慢走近,竟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就在她思绪飘荡之时,闭眼小憩的男人忽然睁眼,直勾勾盯住她。
那种要命的感觉瞬间侵袭了玉桑的理智。
她几乎是下意识矮身行礼:“臣……”
下一刻,意识回笼,她才想起来,自己已不是太子良娣了。
玉桑反应也快,改拜姿为噗通一跪,作出一副被吓到脚软的样子,话语硬生生拐弯:“……间露重,爷这样睡,会着凉的。”
面前的男人沉默着,慢慢动身,换了个坐姿。
玉桑能感觉到,他正看着她。
她这副打扮,在太子眼中,是个找死的样子吧……
他一定非常非常不喜欢!
暴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玉桑轻轻吞咽,以不变应万变。
少顷,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头抬起来。”
来了来了!玉桑咬紧牙关,镇定抬首看他。
论理,她现在还不知他是太子,举止上大胆冒犯些也没什么。
然而,随着男人的脸一寸寸映入视线,玉桑活生生愣住。
太子坐姿端正,手握珠串,望向她的眼里,含着温柔的浅笑。
没有厌恶排斥,没有不屑一顾,他居然在温柔的笑……
玉桑遍体生寒。
如果她有罪,请让阎王来审判她,而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看到太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