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缇克曼努的是一阵干涩的痛楚——嘴唇、喉咙、胸腹,在舌尖刮过齿缝时,她尝到了血和苦涩的味道,仿佛有火苗偷偷蹿进嘴里,一路沿着食道烧到了她的肺里,而燃烧后的烟尘尚未散去。
“来人……”她几乎是竭尽全力,声音却像水汽一样蒸发了。
“您果然醒了……”那是西杜丽的声音——随即窗帘被撩开了,一束阳光割过缇克曼努的眼皮,酸痛伴随着泪水一起涌了上来,“我已让阿苏1去为您煮草药茶,在此之前,请先喝点水吧。”
西杜丽用湿帕为她润了润嘴唇,才将杯子凑近她唇边,杯口弥漫着氤氲的湿气,缇克曼努昏昏沉沉地就着她的动作喝完了水,待那股干涩的疼痛稍微褪去,她眨了眨眼睛,才感觉意识真正回到了大脑。
“我怎么了?”
“您发了高烧。”西杜丽轻声回答,“从昨天下午开始的,直到子夜,您的体温才稍稍降下了一些,阿苏说烈酒伤了您的胃,而草药茶偏凉性,您最好先喝一碗米粥再服药。”
“所以我从昨天下午睡到了现在?”缇克曼努一边揉着脸颊,一边咕哝,“怪不得我感觉自己肿得像是发酵了的面团。”
“在您昏睡期间,红庙派来了使者。”说到这里时,她迟疑了一下,“根据鸟儿们的歌唱,伊什塔尔大人对月曜日很感兴趣,她说若沙马什能够得到太阳,那她也应该得到相应的礼物2。”
真是一场噩梦:“还有呢?”
“王也很关心您。”西杜丽补充道,“一听到您生病的消息,王就过来了,一直待到子夜才走。”
“……我宁可没听见这句话,西杜丽。”以后再喝酒,她就是狗。
西杜丽认真地看着她:“另外,女奴们说这几天晚上,您一直卷起帘子睡觉。”
“我这几天……呃、经常做梦。”她吞吞吐吐地回答,“你懂的,人一旦做梦,晚上就容易出汗。”
“怪不得您最近总是偏头痛。”西杜丽叹了口气,从女奴手中接过了粥碗,并让她们退下。
缇克曼努看着她用汤匙慢慢搅动米粥,久违地萌生出些许不自在的感觉:“我
自己来就行,首相的副官没必要干这种事。”
“请让我来吧。”西杜丽柔声道,“我总是愿意为您做这些的。”
这句回答堵上了缇克曼努所有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西杜丽继续道:“您喝醉后……和我讲了许多事。”
如果世上存在让时光倒流的办法,她一定要回到那个下午,用针线把自己的嘴缝上。
“您……”西杜丽迟疑了一下,“其实您讨厌战争,是吗?”
“……谁又会喜欢它呢。”
“诗人们?”西杜丽说,“那是他们灵感的源泉,几乎所有流传已久的英雄史诗都诞生于一场伟大的战争。”
缇克曼努麻木地回答:“那就等他们被扒光衣服吊在歪脖树上时再问问他们的想法吧。”
西杜丽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汤匙递到她嘴边,她也默默地重复着吞咽,这期间只有汤匙偶尔磕碰到碗璧时的声响,其余只剩静默。
直到一碗粥见底,西杜丽才复而开口:“为何您不拒绝王的命令呢?虽然那时您与王正……但我想王也不是一定要提前征战,如果您坚持,应该还有斡旋的余地。”
“是啊。”缇克曼努感觉到了熟悉的头痛,“我居然也跟着他一起耍小孩子脾气,也许乌鲁克真的要完蛋了吧。”
任何一个脖子上顶的不是屁股的人,都该明白吉尔伽美什虽然任性,但绝不会做毫无把握的决定。
现在的乌鲁克国力强盛,粮食储备也远比其他国家丰厚,更有安努坐镇库拉巴,而宁胡尔萨格连三大主神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现在的乌鲁克对上基什,胜负六/四开,乌鲁克占六。
唯一的隐患,在于这场仗赢得不会太轻松……而狮子相搏,容易便宜在一旁窥伺的野狗。
自界河之战后,乌/尔一直表现得很温顺,但缇克曼努见过麦桑尼帕达几面,后者与所有年轻的国王一样,渴望用开疆扩土来扩写自己的史诗……这些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对无止境地给吉尔伽美什的任性收拾烂摊子感到了厌倦。
年轻的卢伽尔啊,上天眷顾他,让他太轻易地得到了一切:高贵的血统,至高的权
力,聪慧的头脑,强大的力量……这些东西,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所有权。
也到了该让他狠狠跌一跤的时候……抱着这样冷酷,几乎是有点恶意的想法,她在大殿上点了头。
“您不打算阻止王吗?”西杜丽说,“若您祈愿,王也一定会回应您的愿望的。”
“我不傻,西杜丽。”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别说祈愿了,只要我愿意像小鸟一样在他枕边歌唱,下一秒他就会收回成命,如果我愿意张开双腿,他连天上的星星都会给我,对于宠爱的对象,卢伽尔从不会吝啬……哪怕他的宰相正在做的事情与妓/女无异。”
西杜丽哑然,缇克曼努看着她的嘴唇不断嚅动,却始终不曾张开,那些话语好像融化的胶冻,黏住了她的嘴。
“我确实厌倦战争,但我不会因为这种私人感情就阻止卢伽尔对外宣战。”缇克曼努说,“如果一个国家很富饶,那么它的子民就会更乐于繁衍后代,但一块土地能供养的人是有限的,想让子民长久地过上温饱的生活,势必要从其他国家那里掠夺他们的生存资源,而掠夺的方式有两种:贸易和战争。我喜欢贸易,贸易是一种温和的手段——但它没办法带来多余的土地,西杜丽,所以一切终究还是要归于战争。”
“所以您其实……”西杜丽努力斟酌着措词,“还是赞同王的决定的?”
“这种事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你看起来很惊讶。”
西杜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没有回答。
“看来喝醉后的我对你说了太多不必要的废话。”她叹息一声,“忘了它吧,西杜丽,卢伽尔的命令已经下达,而我也选择了接受,那么接下里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准备好一切。”
看见她要下床,西杜丽似乎吓了一跳:“您现在还需要休息!”
“等忙完了之后,我就会去休息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西杜丽说,“您总是‘正忙着呢’,而您的休息总是在‘过会儿之后’……也许是时候停下脚步,把一些时间留给您自己了,猊下。”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停下脚步,这个
年轻的女孩还不明白,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尽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里,缇克曼努的思绪停滞了一下,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然而它们皆是浮光掠影,只停留了短短一刹,一具具尸体,盖在白色的布下,散发出血肉的腥气和腐败,掺杂着一点咸涩……
她知道,那是血和眼泪。
“我耽搁了一整天。”希望堆积着的泥板不会盖过她的脑袋,“当然你也要跟我一起去,西杜丽,该让我们的国家机器转动起来了。”
缇克曼努看到少女嚅动的嘴唇,似是在咕哝什么,她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国家机器”,但同时也习惯了她总是说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简单地梳洗过后,有太多事情要去处理了,缇克曼努打算先去那些长期驻扎在外的观测员们汇合,他们不会在库拉巴停留太久,在与家人短暂地团圆后,他们又要回到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去了,天象台需要根据他们记录的泥板预测今年的降雨情况。
但刚走出门没多久,她就被截住了——吉尔伽美什正在主殿等她,按照羊女的传话,他“有要事要与卢伽尔之手商讨”。
吉尔伽美什要和谁“商讨”什么本身就是一件诡异至极的事情,但现下的情况已经够古怪了,缇克曼努只好把和观测人员对接的事情托付给了西杜丽,并将行程的下一站改为王座。
“真不像话。”甫一走进大殿,吉尔伽美什便将目光跟随了过来,随着她的脚步一寸寸地前挪——即便如此,他还是能露出一副屈尊纡贵,仿佛只是施舍了她一个眼神般的表情,“如果你还没回过魂,就滚回床上去睡一觉,本王可不需要一个死人当宰相。”
即使他不说,缇克曼努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事实上,她此刻的心情也烂透了,高烧让她脑袋胀痛,而一堆尚未处理的政务又让她难以平和地闭上眼睛。
如果她再暴躁一点,或许会脱口而出“不用担心,肯定会活得比您久”,但这是不可能的(尽管这种渴望在她胸口膨胀),她已经闹过
一次孩子脾气,最后招致了更多的麻烦:“等结束工作之后,我会考虑您的要求。”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指尖点了点桌案上的泥板,一旁的书吏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泥板拿到缇克曼努面前。
她对他还有点印象,一个新上任不久的小伙子,上一次她看见他时,还会为她和吉尔伽美什有些□□味的对话而战战兢兢,如今已经能表现得非常镇定了……
也不算太值得意外的,待在卢伽尔身边的人总是会被迫成长的。
缇克曼努接过石板,起初先是简单地扫了一遍,但内容与她料想的大相径庭——瞄到某个词的时候,她甚至感觉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从头阅览。
这次,她看得很仔细,而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也再一次随着泥板上的信息一同向她袭来,好像有某种巨大的冲击力攫住了她的心脏。
当她猛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胸口传来了因缺氧而绵延的刺痛。
“如果我还没有老得看不清字,依照这份泥板上所写的内容……”她一字一顿,异常缓慢地说道,“您要求全国的女性在出嫁前要将贞洁献给您。”
“初夜权,我记得父王在世时也有过。”
“……在他登基后的第三年就废除了。”
“既然存在过,就说明是可行的。”吉尔伽美什不置可否道,“况且,这项王权在拉伽什和乌玛依然有效——缇克曼努,安那吐姆和埃那卡利都能拥有的权力,你认为本王不配拥有吗?”
一半的缇克曼努在思考如何将泥板塞进他的嘴里,另一半的她只想丢下这些烂摊子一走了之,或许她能成为两河时期的鲁滨逊(那是谁?),但最后她只是低声说:“我不可能同意……这个想法烂透了。”
她的抗拒似乎没有让吉尔伽美什生气,相反,他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打量她:“你看起来很生气啊,缇克曼努。”
我没有,而你是个白痴:“我恳请您收回这道命令,卢伽尔。”
“你可以说说看你的想法。”他也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说仔细一点,缇克曼努,本王对你不满的
原因非常——非常感兴趣。”
缇克曼努感觉脑袋越来越痛,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了:“如果您希望女人能为这个国家做出更多贡献,可以是别的方式,而不是令她们献上肉/体。”
“她们只会感到荣幸。”
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噢?如果这是一份荣耀,为什么不让男人们也尝一尝呢?”
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缇克曼努,注意你的言行,本王——”
“别‘本王’我,让‘本王’去见鬼吧。”她的音量和语调也开始失控,也许大脑也是,“你不是很感兴趣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因为你是一个任性的臭小鬼,你的心跟芹菜一样细,你那打算提前出征的命令更是傻透了,你这辈子做该做的根本不是卢伽尔,而是芹菜精。”
他似乎被这种毫无预兆的爆发震住了,连怒火也来得后知后觉:“缇克曼努!”
“啊哈,现在你知道生气了?”她用余光看到那位年轻的书吏打了个颤,又开始不自觉地往圆柱后躲了——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小伙子,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夺门而出。
“我还可以说得更多,因为我他妈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是乌鲁克的宰相,我在用血汗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作,所以才他妈有资格站在王座前对你咆哮着讲话,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妓/女!”
话音刚落,吉尔伽美什手中的泥板被他捏得出现了裂纹——金色的光芒自他身后绽开,玛那如同被波动的琴弦,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王之宝库在他身后显形,各式各样的武器轮廓在金色的波纹中若隐若现。
缇克曼努的魔力适应性并不太好,当它们从皮肤上流淌而过时,她感觉到了一阵绵密的刺痛,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身体。
即使吉尔伽美什下一秒把那些武器丢在她脸上,缇克曼努也不会意外,以他的力量,杀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麻烦……然而她最不畏惧的就是死亡。
“缇克曼努。”他的语气比她意料中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隐忍,“本王可以偶尔体谅你因身体不适说出的胡话,但只有这一次
……等你的病痊愈后,不可能再得到王多余的宽容,你的权力是王赐予的,王亦可以收回。”
缇克曼努看着他——这个男孩,她曾抚养过,现在他已是一名年轻的君王了,她也悉心教导过他,无论成功与否。
如果命运注定我与他的君臣之路将就此结束……她心中默念道,那么这就是我教给他的最后一课。
“卢伽尔。”缇克曼努轻声道,“记得我与您说过,沉默乃君王之友,语言则好比利箭,一旦射出,便覆水难收3。”
她摘下了脖子上的红绳,将那枚黄金所铸的圆筒印章握在掌心。
王座之上,年轻的卢伽尔竟罕见地慌乱起来:“缇克曼努,我不是真的要……”
“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
说罢,她松开手,圆筒印章从掌心滚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