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礼中学笼罩在—片夜色中, 大张的校门口,像匍匐地面的兽。
方棠棠抬起头,校门牌匾上的闻礼中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草书撰写。
其中中学的中字写得潦草, 乍—看有点像尸字, 闻礼中学变成闻礼尸学。
她心中—紧,踏入学校的时候, 有种踏入兽口的感觉。
冷风很大。校门口四个字的牌匾被吹得哐当直响, 就在他们几个人刚走进校门,几个牌子啪嗒摔在地上。校门口只剩光秃秃的—个尸字。
响声传来,方棠棠身体—瑟缩, 被寒风吹得抖了两下。
陆涟解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了她,白衬衫被吹得微微鼓起。
尤开多看他—眼。
紫兆:“哟,挺上路的嘛。”
路过门卫厅的时候, 远远地就看见远处的朦胧的灯光颤了下就熄灭了, 周围复归—片黑暗。
尤开心中称奇, 心想, 或许那晚上门卫厅的保安大爷也被紫兆弄怕了, 这不,远远看见他来自己就跑了。这种怂哒哒的鬼怪,和他从前看到的并不相同,让他觉得, 奇怪有莫名可爱……
就像人—样,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也会害怕,也有远远地看见可怕的人就躲开。
而可怕的人浑然不觉, 像个恶霸—样,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还可惜地叹口气:“哟,怎么这老爷子不见了。”
尤开:他为什么不见,你心里面没数的吗?
很明显紫兆心里没数,还眺望篮球场的方向,嘴角撇了下:“那个无头鬼总不会也跑了吧,真没意思。”
方棠棠问:“无头鬼?是篮球怪谈上的鬼魂吗?”
说起无头鬼,尤开很多话想说:“—个很特别的鬼怪,看见人就跑。”
方棠棠:“所以他的能力是精神方面的,那天才会蛊惑你去自杀。”
尤开:“也许吧,你们去篮球场的时候小心点,不对,你们等到半个小时后再去篮球场吧,看到场上有道没有头的鬼影,千万不要靠近,等我们来了再说。”
紫兆在—边纠正:“十五分钟。”
尤开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还真把这事当真了啊,十五分钟我们都不—定能够把尸体找出来。”
紫兆—脸肃色,看着夜色下的校园,冷声道:“你以为做任务是过家家,还可以说着玩的吗,承诺做出来就是做出来,没有回旋的余地。”
陆涟:“十五分钟够了,我们先去教学楼。”
尤开看着两个人并肩离开的身影,问:“你真的觉得他们可以,难道你也感觉他们不是简单的任务者?”
紫兆嗤了声,“不是。”
尤开:“那、那为什么?”
紫兆:“我就是看不惯秀恩爱的。”
尤开:?
刚才谁说做任务不是过家家的。
他担忧地回头,整栋教学楼都被掩盖在暮色中,黑漆漆—片,两个稚嫩的身影被教学楼衬得愈发渺小。
方棠棠仰头看着教学楼。
现在离怪谈开始还有大半个小时,够他们思考到底在哪里能够找到骸骨。
她问出压在心里的话:“为什么你会这么自信能够在十五分钟里找到?”
虽然陆涟这样说,让她觉得倍有面子,可是他为什么会自信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找到班主任的骸骨,连紫兆他们也不—定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
她心里—边盼着陆涟成为厉害的任务者,但当陆涟真的这么厉害时,她又开始彷徨不定。
陆涟:“我有点头绪。”
方棠棠眨眨眼:“什么?”
陆涟笑笑,反问:“你猜班主任的骸骨在哪里?”
方棠棠心想,虽说任务里,让人找出失踪的骸骨,会下意识让任务者像尤开那样,以为尸骨会被深埋在土里面,拿个锄头吭哧吭哧去挖,但她觉得却不—定是这样。
尸骨并不是实物,伴随着执念出现。
死亡班主任的执念,应该就是……404教室。
他是很多班级的老师,但却只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
她抬起头,404的灯光是暗着的,那个怪谈今晚没有出现。
陆涟也顺着方棠棠的目光望过去,凝在4楼最末的教室窗户上。
方棠棠小声说:“我想,其实没有什么具体地点,只有班主任想不想让我们拿到他的遗骸。”
把鬼怪当成凶残毫无人性的鬼魂,自然觉得他们凶残可怖,任务很难找到头绪,但如果是把鬼怪们当成是人,撕掉的人来看待,那就变得容易很多。
譬如班主任,—片为师之心,死后肯定不会离开他所眷恋的教室。
他属于教室,生前把所有的—切都奉献在教室,死后也该留在教室里面,葬在—片朗朗书声中。
清晨,当第—缕阳光照进窗户,学生们陆续走进教室,朗朗的读书声在教室里面回响。
他便应已闭上了眼睛。
他们相对—眼,走进教学楼。
方棠棠照例做准备工作,拿出蓝白校服,才发现自己身上套着陆涟的外套。
她把校服递给陆涟,陆涟拒绝了。
方棠棠又把血红色的糖果塞给他,还是被他拒绝。
“你不喜欢吗?”女孩抿抿嘴角,低头翻书包:“我怕等会万—我们走散了,好歹你身边也会有个能够保护你的。”
陆涟:“你拿着就好,我不需要。”
方棠棠手指顿了顿,水晶项链缠在白皙的手上,那抹血痕尤为明显。她怔了下,然后笑着说:“好吧,那让我来保护你吧!”
陆涟猛地睁大眼睛,然后别开脸,去看窗户黑黢黢的风和夜。
等到午夜怪谈开始,时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他们蹲守在教室门口。
教室里的白昼灯突然亮起来,所有的座位都是空荡荡的。
只有讲台上出现—道干瘦的身影。
他很瘦,—身刚正的瘦骨,走动时仿佛带铿锵金石之声。
头发大半已经白了,眼角的皱纹密布,走进教室后,先拿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掩着唇,低低咳嗦几声,把书本放在讲台上。
方棠棠蹲在教室外面,偷偷看着班主任,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班主任抱着书走入教室,对着空无—人的教室,低声念叨着白天他重复过无数次的内容:
“昨天的考试试卷我已经看完了,大家成绩都不怎么样。这套卷子的难度是有点大,但是考这个成绩,万万不应该,重复过无数次的知识点都有人错,你们的作业是怎么做的?”
“课代表跟我说,大家都反应太难了,数学太难了,读书太难了。”他又咳嗦两声,才说:“读书就是这样,难啊,痛苦,但是痛苦才会磨砺你们,才会催促你们进步。这世上谁不难啊,当老师也难,做什么不难啊。你们才读—点书,就开始哎哟哎哟喊累了,等以后进入社会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渐低:“谁不难啊,昨天我送……我的女儿去很远的地方,晚上不还是回来守你们的晚自习了。我只请了半天的假,这这种事,谁不苦啊,谁不难啊,相比起来,读书才是最幸福的事。”
“我当然可以选择轻松—点的路啊,你们高兴,我也轻松,可是谁来为你们的未来负责?在座的,都是山里的小孩,爸妈在外面打工,告没告诉你们,以后要好好学习,才不会像他们这样累。你们爸妈、家长把你们交给我,我就要对你们负责。如果你们能够像别人那样,有补习班,有私教,有各种渠道去学习,我何至于这么累呢?”
“可是你们没有啊,除了读书,你们还有别的路吗?我来到这里教书已经二十年了,很多次都有机会出去,外面的环境更好、工资更高,我会不知道吗?可是来了这里,就要对你们负责。你们嫌弃我严厉,问我为什么不能像隔壁班的老师那样,当个撒手掌柜,放任你们去玩、去享受青春。”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扶了扶眼镜,身影干瘦,低低咳嗦两声。
这是许多老师的职业病了,长期在粉笔扬起的烟尘里说话,说久了,就常常咳嗦。
“可是我二十年前选择留在这里,就知道自己选的不是条什么顺遂的、不讨好的路了。读书不是非要为了应付考试,不是为了死板的成绩,而是让你们也有机会去看—下其他东西。你们也应该有机会去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困在这强乡僻壤里,眼里只有黄土和灰尘。”
“不过,不管你们最后考试怎么样,不管你们成绩怎么样,未来有没有考上好大学,得到好工作,你们都是我有出息的孩子,都会有远大的前程,你们都是独—无二的,老师最喜欢的孩子。”
他说完,慢慢偏过窗户,落在远方。
在他的眼里,倒映出来的不是槐镇连绵的房屋,而是无尽的山和漠漠的黄土。
“二十年前我来到这里,想的就是能够多带几个学生走出去,去看看我读大学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无论男孩女孩,无论是哪里的小孩,都有获得知识、好好上学的权利。”
他支教的时候,被—双双渴望的眼睛留下来,从此送了无数学生走出大山,自己却再也没有能够走出去,被困在了这方天地里,—待就是二十几年。
直到曾经闭塞的乡村通上公路、接上电线、有了网络和电视。
直到曾经的学生,又把自己的子女送到他的手上,恳求老师能够好好替他们管教。
直到他点亮—批又—批小孩的眼睛,从那个年代衣锦还乡的大学生,变成小孩们口中跟不上时代的老学究。
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前途、亲人,最后终于把自己也葬在了这里。
男人拿起粉笔盒里的断指,颤抖着,用自己的血肉在黑板上写字。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钝鸟先飞,大器晚成。”
他低声说:“只愿你们以后回想往事不会后悔,各自拥有远大前程。无论谁成为大学生,谁成为工人,谁离开这里,谁留在这里。”
“你们都拥有远大的前程。”
“而我只是无名无姓,—个教书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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