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料到这个结局, 提前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打量着那个女人。
女人眼睛很空,浓墨重彩的脸上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她怀抱着婴儿,装婴儿的襁褓是红色的, 好像被血染红。
整段路程, 婴儿十分安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样的安静, 显然有点异常。
紫兆脑袋偏了偏, 想看清婴儿的样子,但女人似乎感受到他探寻的目光,把襁褓抱得更紧。
那截惨白的手臂紧紧抱着孩子, 快要把小孩镶嵌进她的怀里。如果一般的小孩,恐怕这时候早就哭了出来。
但是小孩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司机照例在喊:“小子,你这站下去吗?”
紫兆脸色煞白,看见女人慢慢抬起头, 脸像瓷器一样出现蛛网般的碎片。
女人静默地看着他, 眼角淌下两行血。
紫兆:“……不了, 您快开车吧。”
公交车缓缓地移动。
紫兆松口气,瘫在椅子上,过几分钟后, 他无意往窗外一瞥,冷汗直落。
女人依旧站在窗户外面,抱着孩子,眼角流血地看着他。
这时候公交车已经开出很远了, 女人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和公交保持相同的距离。
紫兆看到她后,她嘴唇动了动,猛地发力向公交车跑过来,距离紫兆越来越近。
她飞奔过来,裙子被掀起,血红色的襁褓露出一角,里面婴儿的模样出现在紫兆的眼里。
紫兆面色微变,那襁褓里装着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婴儿,而是一个廉价的塑料娃娃。
塑料娃娃的脑袋突然扭过来,玻璃眼珠子直直看向他,嘴巴往上咧。
“爸爸、爸爸。”
紫兆耳畔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他暗道不好,连忙换一个位置,坐到方棠棠他们那边。
方棠棠:“怎么啦?”
紫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有人想让我当他爹。”
方棠棠:“……”
外面的女人依旧在快速奔跑,惨白的脸出现在车窗外面,直直看着车厢里。
紫兆心中一紧,想道,她不会是想再爬上来吧,于是他走到司机旁边,说:“师傅,开快点。”
司机慢悠悠地说:“急什么,不远了,要注意安全啊,不能开太快。”
紫兆瞥眼窗户,女人都快追到车头了。
耳畔小孩喊“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心里暗骂,老子还没谈恋爱,鬼才想当你爸爸!
小孩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嘻嘻笑起来:“嘻嘻、嘻嘻。”
“嘻嘻,那爸爸变成鬼吧。”
话音刚落的瞬间,公交车猛地摇晃一下。
司机:“咦,撞到什么东西了?”
紫兆表情难看,看到女人已经挡在车窗前面,煞白血红一张脸怼在车窗上,把车窗撞得出现数道裂缝。玩具婴儿像蜘蛛一样趴在车窗上面,咯噔咯噔地笑。
司机把车停下来:“好像撞到上面,我下去看看。”
紫兆连忙把他拉住:“你看不到吗?”
司机:“看到什么?”
紫兆再看看方棠棠他们,意识到也许这一幕只有自己能够看到,两只鬼是冲着他来的。他欲哭无泪,这鬼也不能看他年轻英俊,就非要让他当爸爸吧,他连恋爱都没谈,草!
“别下车了,快开到终点站!”
司机也恼:“这可不行,车撞坏怎么办,你来赔啊?”
紫兆挡住他的路,掏出一叠钱:“别废话了,我把你的车马上买下来都行,现在快开到终点去,我不喊停不许停!”
看在钱的份上,司机不情不愿地坐下来:“你这个人真奇怪,下车看一眼都不行。”
油门踩到底,公交车飞驰而去,女人和婴儿瞬间被掀飞,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
紫兆:“老哥干得漂亮!”
司机笑呵呵:“那你可得给我加钱。”
对于任务者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钱。
紫兆甩了甩钱,“好,那你听我的,快点开。”
说着,他探出脑袋,往外面看:女人摔在地上,四肢扭曲,像个破布娃娃。片刻,扭曲的肢体慢慢站起来,趴在地上,双手张开,护在怀里完好无损的婴儿爬了出来。
紫兆耳畔婴儿的啼哭声再次响起:呜呜呜呜呜哇
哇哇呜呜呜。
哭声刺耳,摩擦着他的耳膜。
几分钟后,随着公交车驶远,小孩的哭声渐渐变小。紫兆往窗后看时,女人和婴儿已经没有再追上来。
他松口气,忍不住腹诽,看见一个人就想让他当自己的爹,这孩子什么毛病。
想到自己还有同伴,他回头瞥了眼。
方棠棠听着歌,不知不觉睡着了,脑袋靠在陆涟的肩膀上。
陆涟坐得挺直,一动不动,害怕吵醒她。突然他对上紫兆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做个小声的手势。
紫兆无话可说,只好回到驾驶座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和司机唠嗑起来。
“刚才那站,童爱儿童医院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到有医院。”
司机:“嘿,医院早就不开业了,而且那地方有点偏,下站后你还要走段路才能看到。”
紫兆问:“现在呢?拆了吗?”
司机:“拆了,早拆了,只是大家说习惯,一直没有改。”
对于这个小镇,医院的拆迁是件大事。于是紫兆又问:“为什么要拆掉?我在镇上也没看到别的医院。”
司机:“出了点小事故。”
“什么事故?”
这下司机倒不说了,只是嘿嘿笑两声,说:“马上就要到站啦,下站你下车吗?”
紫兆看眼后面,确认女鬼不再追上来,于是点头:“我们下车。”
司机叹口气,语气有点可惜:“唉,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坐下去呢。”
在金钱的诱惑下,公交车很快就开到溪山脚下。紫兆按照允诺把钱给司机,司机笑嘻嘻接下,说:“下次还来啊!”
紫兆心想:可不敢再来了。
缓和的轻音乐响起,伴随着公交车的提示音:
“终点站溪山到了,请下车,下车请带好随身物品,欢迎大家再次乘坐4号公交车,谢谢您的配合。”
方棠棠微微蹙眉,睁开眼睛:“嗯,到站了吗?”
陆涟:“是的,我们下车吧。”
方棠棠揉了揉眼睛,接过陆涟递过来的咖啡,喝了一口,和他一起走下公交车。她迷迷糊糊地眨眨眼睛,猛地想起一件事:“紫兆呢?”
她往公交车里面看,发现紫兆站在车头前,掏出大把的钞票给司机。
方棠棠瞪圆眼睛:“公交车这么贵吗?涨价了?”
“他们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陆涟微微笑了下:“没什么。”
方棠棠:“嗯?”
陆涟:“一万块买他一条命,很值得。”
方棠棠张大嘴:“啊……我睡着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
紫兆把钱递给司机,走过来和他们汇合。
方棠棠:“你刚才做什么?”
紫兆言简意赅:“买命。”
方棠棠再看眼陆涟,愈发确定他们是趁自己睡着,偷偷做了什么事。怎么只有她不知道发生什么?
紫兆:“你就只知道谈恋爱,天天谈恋爱,你知道吗?”
方棠:“怎么回事!紫兆拍拍胸口:“刚才我差点……”
方棠棠眼神闪亮,紧张地看着他。
“我刚才差点、差点就当了别人的爹!”
方棠棠皱眉:???
“你在说什么?”
紫兆:“好险好险,我这大好青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居然会喜当爹。”
方棠棠放弃和他交流,转而看向眼前的溪山。溪山海拔不到一千米,比起其他名山大川,娇小无比,但当人站在山脚的时候,还是会感慨高山伟丽。
紫兆:“这要爬一个小时吧,连个电缆都没有,啧,累。”
方棠棠:“总之,小心点。”
紫兆点点头,“那当然,总比刚才公……”
他回头一望,忽然愣住。
刚才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司机,瘫在驾驶座上,头往上仰着,胸口被一颗巨木贯穿,源源不断涌出血。司机的手里还拿着一叠钱,正是他刚才给的。
方棠棠:“你在看什么?”
紫兆回过神,只看见公交车驶离这里一段路了。他嘴角动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刚才和他聊天的司机也是鬼?
方棠棠:“这班车最后一趟是下午五点,我们先去山上吧,趁早下来。”
紫兆脸色微变:“下午还要乘这车?”
方棠棠点头:“只有这一班车呀,出租车一般不到这里来的。”
陆涟转身往山里走,“下午再说。”
于是方棠棠也连忙跟上去,紫兆犹豫片刻,也跟着往溪山深处走。
好在他们几个人经过任务的锻炼后,体力变得很好,不到半个小时,就爬到山腰小店。
瘪嘴的老婆婆还是像从前一样,倚在柜台前烤热狗。烤肠和煮茶叶蛋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香得不行。
“奶奶好!”
老婆婆还认识她,笑眯眯地问:“又来爬山了呀。”
方棠棠嘴角上翘,买了三根烤肠,和陆涟他们一人分一根。
烤肠烤得焦香油亮,微微泛起焦皮。她一口咬下去,站在山腰看风景,山风习习,秋阳灿烂。
陆涟偏头悄悄看她。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拂过她的脸上,女孩眯着眼睛,像只懒散的猫。
紫兆这时走过来,重重叹气:“下午还要乘公交回去啊,要不我们直接走回去,这地方连个出租车都打不到吗?”
陆涟把目光移开:“嗯,打不到。”
紫兆想起回去说不定又要喜当爹,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可不想当死鬼的爹和老公。
陆涟:“你给了钱,就不用怕,司机不会再载她。”
紫兆眯起眼睛:“你都看到了?”
陆涟:“嗯。”
紫兆倒抽一口凉气,看着他,少年脸上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仿佛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当时他们同在一辆车上,他就不怕?怎么能表现得跟没有察觉一样?
转念紫兆又想:不对,为什么他能够看到?
陆涟:“她又不是找我当爹。”
语气薄凉至极。
紫兆:“好家伙,原来你藏得这么深。”
方棠棠眨眼:“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她扭过头,看着陆涟:“你在外面有儿子啦?”
陆涟别头:“……开个玩笑。”
紫兆越发摸不透眼前的少年,但是回忆刚才陆涟说,司机收了钱,就不会载客,陷入沉思中。好像是从他给钱开始,司机就出力把女鬼他们撞开了。
本来紫兆以为司机看不到女鬼,在金钱的诱惑下才把车开快,现在想想,如果司机是鬼的话,那两个鬼他肯定是能够看到的,这种情况他选择撞走女鬼,实际就意味着他在保护自己。
这样思考,下午回程的时候,待在公交车上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了。
紫兆坐在山间设的供游客游戏的石凳上,仰头看淡金阳光拂过秋叶,心想,这个世界的鬼怪数量多到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出手遵循着某种规则,不会随意伤害人。
和他从前接触的那种满是戾气、凶狠、一言不合就杀人的鬼怪完全不同。
似乎……它们在维持着生前的习惯,洗去自己的戾气,努力在白天的时候当一个正常人。
只看白天,槐镇确实是个温情脉脉的地方,保留着淳朴的人情味,让人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方棠棠走到瘪嘴老婆婆那里,尝试再问出点什么。
没等她开口,老婆婆先说啦:“娃子,你又想去庙里啊?”
方棠棠:“哎……您怎么知道?”
老婆婆摆摆手,给她拿出一个茶叶蛋,递给面前的女孩。
“莫去了莫去了,那不是个好地方,会死人的咧。”
紫兆看他们谈话,也慢慢走过去,只有陆涟依旧站在松树下,阳光照在他的面前,他却隐没在黑暗中。只差一步,他就能走进眼前灿烂的阳光里,可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女孩默不作声。
方棠棠:“死人?这里从前死过什么人吗?”
老婆婆:“死过的,以前修庙的时候,一堆木材摆在那边。碗口大的木头削得尖尖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倒下来,插进一个小伙子的胸口呢,好大一个血洞。”
方棠棠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紫兆皱紧眉,树插胸口的死法,不就是他看到的司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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