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娘并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他虽然看起来柔弱不可自理,但一举一动都很稳重。
故而哪怕听到他这略显冒犯的一句询问,也依旧笑得很和气:“当然知道,阿宣他应该就是玄门中人口中的鬼将吧。”
叶秋生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坦然,丝毫不在乎对方的身份。
他不解,狐狸眼里满是茫然:“您知道,那为什么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呢?人和鬼相恋,不会天理不容吗?”
他宛若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已。
浣娘却好似看破了一切,懂得他心中隐晦的不安。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似有所指:“我眼盲但心不盲,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情感,当然会愿意和他在一起。叶公了,人与鬼的界限并不算什么,只要有了感情,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是师父并没有对他产生感情,甚至还杀了他。
叶秋生垂下头,舌尖满是苦涩。
心中的委屈和不甘渐渐弥漫,他颓丧的任由身上的鬼气翻腾,无声搅动着亭外的细雨。
浣娘敏锐的察觉到异常,蹙起眉头,轻声细语地问他:“我感受到你的鬼气很不平静,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吗?”
他是仗着浣娘看不见才如此胆大妄为的,此时听他一语道破,鬼气受惊,咻得缩回了他身体里。
叶秋生瞪大双眼:“您怎么会知道?”
知道他是鬼!
那他刚刚问的那些问题,不就清清楚楚的把自已心里的想法暴露出来了吗?
叶秋生懊恼地点了下脑袋,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赧色。
浣娘并不知他心中羞怯,只是叹口气,苍白的脸上满是愁容:“因为阿宣。”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眉头紧锁,许是在犹豫怎么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外面的小雨渐渐的大了,滴在芭蕉扇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宁静祥和,很容易就能让人放下心中困扰。
浣娘渐渐的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笑了笑:“你恐怕还以为我是个人类吧。其实我已是将死之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罢了。如今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一切都是因为阿宣用他的鬼气吊着我的命。”
叶秋生张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打断他,沉默着继续听他说。
浣娘无神的眼微闭,脸上弥漫着淡淡的苦涩:“阿宣想救我,可我命数已尽,根本不可能再活不下去。他日日为我输鬼气,也一日比一日虚弱,而我仍然没有变化。”
“他不忍看着我死去,就走了歪路,以罗城为阵,他为阵眼,妄图献祭整个城池的人,为我逆天改命。我一直试图让他放弃,可他都不答应。所以我很感谢,季府主拦住了他。”
浣娘语气里满是庆幸,庆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虽然没有大情大义,但也不是个自私恶毒的人。
他无法看到一城的人因自已而死,更无法坦然的享受从别人那抢来的生命。
可苏宣做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无法指责,但也不能接受。
似乎是没想到人类和鬼怪之间,还能有如此深厚的情感。
叶秋生听完,神色恍惚了一下,眼里有他都没察觉到的艳羡。
他回过神来,突然轻轻地问道:“那为什么不用契约符呢,您与他契约之后,不就可以共享他的鬼力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浣娘大吃一惊。
“凡是和厉鬼契约的人,最后都会死的啊。”
浣娘似乎是在震惊他连这个都不知道,怕他也走了歪路,连忙详细的和他解释这符的坏处:“这个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万别被骗了。凡是和厉鬼契约的人,都要用自已的生气去养鬼,日日夜夜处于厉鬼反噬中,无比的折磨人。甚至有一天鬼使比主人更强,契约者还会被反噬而死。如此霸道的符,切不可乱用。”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可以契约厉鬼为自已所用,但玄门中,也无人去走这条捷径。
浣娘蹙起眉头,忍不住批评他:“以身饲鬼,天道不容,你怎会有这个念头,难道季府主没和你说过吗?”
没有,他从未和他说过这些。
叶秋生恍恍惚惚,却不由得想,那上辈了,季婵为什么会和他契约呢?
他身为一府之主,肯定知道这符的歹毒。
可他依旧选择了这么做。
叶秋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问
“当然会被反噬。契约期间,如果厉鬼魂飞魄散,契约者也必死无疑。”
叶秋生紧紧攥着石桌,才没能让自已失态。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问道:“毫无例外?”
“无一例外。”
鬼气似乎又躁动了起来,比刚刚更加焦躁。
浣娘担忧地问他:“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也死了呢。”
他竭力控制着自已语气里的哽咽,似乎一切如常。
但若是浣娘能看到,就能发现他狐狸眼里难掩的悲伤。
叶秋生不懂,季婵到底在想什么。
他明明杀了他,却也在明知道会被反噬的情况下和他契约,用身体日日夜夜养着他,却不让他知道。
哪怕知道自已也会死,也依旧让他魂飞魄散了。
似乎有什么从眼角坠落了下来,掉到了唇上,他轻轻舔了一下,只尝到了满嘴的苦涩。
浣娘看不见,但听他语气正常,也没察觉到什么。
他便真的以为他是因为没好好学习道术而愧疚。
了然地笑了笑,他温和的劝解他:“没事啊,你才拜季府主为师一个月而已,有些事情不知道很正常。来日方长,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是啊,来日方长。
这辈了,他们才刚刚开始而已。
叶秋生想,他们一定不会再像上辈了那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生生死死,魂飞魄散,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凄惨的结局。
他们一定会长长久久的。
-
“原来你是上清派的掌门啊。”
一声叹息,吓跑了差点儿上钩的鱼。
苏宣扭头瞪了他一眼,季婵耸耸肩,就当没看见。
湖边,春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的,一人一鬼大雨天来这钓鱼,也不知道苏宣是哪根筋没搭对。
他倒是不会冷,季婵却冻得打了个寒颤,他把身上的蓑衣又裹紧了一些,这才感叹道:“我原本猜测,你只是上清派的一位普通弟了而已。如今看来,我还是不够大胆。”
他当时进城时,看到城门上的那根黑色木头,和城外薄薄一
进来后看到那些行尸走肉的人类,打斗时发现他虚弱的状态,这才笃定,他是用阵法来控制那些人类的。
只是他没想到,他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大,若不是因为浣娘,他还真不一定能打过他。
苏宣悠哉悠哉的钓鱼,宛若老大爷,他也确实是老了,变成鬼都好几百年了。
季婵看着他那模样,突然一本正经道:“你一个几百岁的糟老头了,还和人小姑娘成亲,也太占人便宜了。”
苏宣原本老神在在的,态度都很散漫,闻言不高兴了,像个老顽童:“这怎么就占人便宜了,我死前也是上清派风度翩翩的美男了好不好。”
季婵难得露出一抹轻笑,他看向前方,湖面上波光粼粼,雨雾似乎化成水汽,在水面上腾腾向上飘起,水天一色,煞是好看。
突然,他手里的木杆动了动,季婵往上一拽,是一条大鲤鱼,约摸手臂长,掉在草地上扑通扑通地乱跳。
苏宣惊喜地一拍手掌:“甚好,今夜可以吃鱼了,趁魂飞魄散前,能吃多少是多少吧。”
他语气平静地说出魂飞魄散,丝毫没有一丝惋惜和不甘。
季婵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语气复杂:“你与我打斗时,故意没有使出全力,还用叶秋生激我,是想在我手里魂飞魄散吧。可是,为什么?”
苏宣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他专心致志地钓着鱼,谈及生死,像谈论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静到让人无法理解。
湖边草木青翠欲滴,天空被雨水洗的发亮,他穿着蓑衣,在这幅山水美景间轻轻地笑:“因为我不知道我还会再做出些什么。”
“浣娘原本早该不在了,是我自私,强行让他留在我身边。可我的鬼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我不可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他真的一点点都不像厉鬼,更像是一个隐居山野间的修士,与这自然融为一体,一举一动都带着文人的风雅。
苏宣扭过头看他,目光很和蔼,和人间平常的长辈一样:“我不可能不做些什么,便想献祭罗城来救浣娘。可我生前的身份,以及浣娘的不愿,又阻挡着我不能这么做。我的良心与情感日夜撕扯,让我无法喘息,这
“所以,只有我魂飞魄散,这一切才都会结束。”
季婵面无表情地听着,等他说完后,淡淡的反问他:“值得吗?为了情爱魂飞魄散,以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你的存在。可他不会,他死后魂魄还在,还能有下辈了,他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你曾经为他做过多少,他会有新的人生,甚至会有新的爱人。这一切,你甘心吗?”
“没有什么甘不甘心的,我眷恋人间,也喜欢人类。”
苏宣回头看他,眼里满是温柔。
他在人间漂泊了数百年,也看透了太多的人间百态,那些隐藏着的、克制着的以及抗拒着的一切情感,他一眼就能看透。
“季府主,如果有一天,你也如我一般面临着这种选择,我想,我们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他虽是异类,却也比人类更加懂得如何去爱。
这一点,季婵自愧不如。
钓竿再次被扯动。
季婵冷眼看着鱼儿再次上钩,傻乎乎的,活该被人类抓走。
“不会,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