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的车架慢慢停在了厚德殿外。
张让扶着刘宏缓缓从车架上走了下来。
蹇硕走上前来,自然的推开了搀扶着刘宏的张让,淡然说道:“我听说张常侍还有事务要处理,就由在下服侍国家吧。”
张让手臂被蹇硕抓住,如同被一把大铁钳夹住了一般,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
蹇硕身形壮健,颇有武勇,接管上军校尉、主管绣衣使者后,更是没有懈怠半分。
平日养尊处优的张让本就是比常人身体要孱弱,又如何能和蹇硕相比。
“你们几人还有事务要处理,就先行回去吧,朕有些乏了。”
刘宏轻轻扬了扬手,对着张让等人言道。
“诺。”
张让、赵忠等人不敢有其他的意见,只得一齐应诺。
躬身作揖,张让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惶恐。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正离他们越来越远,反而是越发的亲近蹇硕。
现在皇帝身边的近侍,几乎都是一些和他们毫无关系的宦官。
护卫的工作,也逐渐被蹇硕掌控的绣衣使者所接替。
宫中的护卫,也被西园禁军接管了大半。
此前刘宏感染风寒,抓取药材,乃至煮药、送药,都是张让督办。
但绣衣使者后,这些事也被绣衣使者接管了过去
皇帝对他们越来越不信任,他们正和皇帝渐行渐远。
失去了天子信任的宦官,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张让自然是无比的清楚。
张让回头看向赵忠。
赵忠的眼中也是流露出了慌张。
外人看来,他们权倾朝野,他们肆意妄为。
但他们清楚,他们在掌控了内廷、掌控了宿卫还有绣衣使者的天子面前,弱小的还不如孩童。
天子想要除掉他们,简直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松。
到底是为什么?
头顶的太阳并没有让张让感到一丝温暖,反而是如坠冰窟一般。
冷汗慢慢的从张让的身上渗了出来。
看着刘宏迈步走入厚德殿,张让和赵忠皆是忧心仲仲。
“张让……”
赵忠上前了一步,身处高位已久,但今日他确实真的慌张了。
天子已经疏远了他们有一段时间了。
这一个月来,他们见到天子的次数都没有多少。
张让面色阴沉,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关闭了大门的厚德殿,转过身去沉声言道:“回去再说……”
……
厚德殿门刚刚关上,刘宏脚下一个不稳,身躯便向着一旁软软的倒去。
就算有蹇硕搀扶,但还是差点倒在了地上。
“国家,没事吧。”
蹇硕身躯微微沉下去了些,双手用力及时扶起了刘宏,面色关切的低声询问道。
“无妨。”
刘宏摆了摆手,然后指着前方说道。
“扶我去坐会。”
蹇硕扶着刘宏走到了床榻上坐了下来。
纵使蹇硕颇有力气,但刘宏毕竟也有一百多斤,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国家,多休息一会吧。”
蹇硕跪坐在床榻旁,眼眶微红,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如果有人现在仔细观察刘宏的面色,就会发现,其实他脸上的血色,全是化妆的效果。—exue1贰
刘宏的病其实并没有好转,反而开始加重。
他的身体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次连番收到的叛乱消息,更是让刘宏惊怒交加,病情也因此再度加重了一番。
刘宏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是时候要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了。
那些太医不敢说,蹇硕也是支支吾吾,刘宏也没有逼迫着蹇硕说出来。
但他知道,自己恐怕已是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了。
只是如今内忧外患,皇子辩也不过才快到十二岁,而刘协更是不过七岁。
汉帝国如今的情况,正值最为黑暗之际。
刘宏如何能放心将皇位让给幼子。
他当时从解渎亭前往洛阳皇宫继位之时,也是只有十二岁。
当年刘宏被那些大臣拥立上了皇位,如同一个泥塑的神像一般,只是一个象征。
没有人把他真正的当一个皇帝。
刘宏也并不知道,如何去当一个皇帝。
没有人培养过他,没有人是他的老师,他之前,不过只是解渎亭一届亭侯罢了。
父亲刘苌早逝,才让刘宏世袭解渎亭侯的爵位。
董氏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有的只是天子的名号。
直到他渐渐长大,直到他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慢慢亲政,这些事情才开始得到改变。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可以掌控自己的皇帝。
亲政期间,起初只有蛮族、妖道在偏远地区叛乱。
这些人,也只被卢植、臧旻、朱儁等人平定。
所以刘宏认为天下稳如泰山,便安心享乐,鲜问政事。
但想不到,黄巾之乱后,大汉的国势的却是江河日下,就如同他现在的身体一般,一日更不如一日。
内外交困。
刘宏有意培养刘协继位,无论是性情,还是聪慧的程度,刘协都远远胜过他的兄长刘辩。
刘辩优柔寡断,唯唯诺诺,让他掌管如今着风雨漂泊中的大汉,刘宏实在是难以放不下心来。
眼下的局势扑朔迷离,北方屏障尽失。
朝臣之中,不满者甚多。
一个优柔寡断的皇帝,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皇帝,如何能掌控这样的局面。
今时不同往日,刘宏昔日上位之时,四海也算清平。
但……
现在的朝堂,可以托孤的重臣又有谁?
刘协虽有人君之相,但实在是太过年幼,如何能负起重担。
“蹇硕。”
刘宏感觉自己的身躯越发的沉重,喉咙也彷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一般。
他艰难的握住了蹇硕的手,目视着蹇硕,费力的说道。
“我知道,我的病可能是不会好了。”
蹇硕低下头,他不想看着刘宏的眼睛,他不忍心看着这样的刘宏。
“会好,国家一定能好起来。”
蹇硕竭力控制着忍不住颤抖的身躯。
“国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国家乃是上天之子,国家绝不会倒在疾病之下。”
刘宏笑道:“这是《诗经》的句子吧。”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可惜了……”
刘宏摇了摇头,叹息道。
“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这世间并无真仙啊……”
刘宏的目光越过蹇硕肩头,看向厚德殿中的窗户。
不同于厚德殿中的昏暗,死气沉沉,外面却是阳光正好,生机勃勃。
“那太平道的大贤良师,自云得神人相授《太平经》,呼风唤雨,驱雷策电,无不精通,以符水治病,救治众生。”
“可结果了?”
刘宏胸腔起伏,艰难的笑了起来。
“却死在了病榻之上,那张角也不过是凡胎肉身罢了。”
“世人常谓有仙,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仍受疾病缠身,从未见过那陆地真仙。”
真是讽刺啊。
那自称得到了仙书,得仙人启蒙的大贤良师张角死在了病榻之上。
他这个受命于天的天子也将要死于疾病之手。
“蹇硕!”
刘宏紧紧的握着蹇硕的手,他支起身躯,盯视着蹇硕喝道。
“抬起头来,看着朕。”
蹇硕缓缓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目,使得蹇硕几乎看不清刘宏的面容。
刘宏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脸上也渐渐有些了血色,不再是那化妆画出的那种诡异红色。
蹇硕用袖子抹除了眼前的泪水。
“朕还没死,何故感伤?”
刘宏放缓了声音,蹇硕服侍他多年,对于他交代任何事,总是尽心尽力去办理。
这个昔日的小黄门,为人有些憨直,受了他人的欺辱也从不吭声。
只因为自己的一句戏言,却肯冒着生命危险去完成。
危险来临之际,张让、赵忠等人皆是惊惧不已,蹇硕却是第一反应是用身躯护住他。
“人心难测,张让、赵忠已经是心向着何家了……”
“朕时日无多也,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两件事。”
刘宏再度叹了一口气。
“其一便是这皇位的继承。”
“眼下大汉内有叛乱,终日不休,外有强敌,虎视耽耽,其欲逐逐。”
“我有意立刘协为帝,不过眼下并非良机,我还能坚持一段时日,你务必筹谋此事,不得有任何失误,你可听明白了。”
刘宏语气严厉的说道。
“臣明白了。”
蹇硕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是第一件事,其二便是我母后。”
刘宏靠坐在床榻上,费力的嘱咐道。
“我死后,只怕是这皇宫之中免不了争权夺利,我母后性子颇为刚直,论起计谋手段,却是不如他人。”
“你身负上军校尉之职,又掌管绣衣使者,无论如何也要保护我母后性命。”
“西园禁军的权柄不得不分给那些世家一部分,但是……”
蹇硕感觉到了刘宏手上传来的力度。
“你且记得,不论何时,你一定要牢牢的掌握军权,只要西园禁军在,朝中的宵小,朝外的将领,才不会生出异心。”
“朕让你主管绣衣使者,不是只给了你监察的权力,还给了你杀人的权力,你就用这份权力,去掌握禁军,把军权夺回来。”
“必要之时,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刘宏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惊人的杀意。
蹇硕心中微寒,顿首应答道:“臣,记住了。”
刘宏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蹇硕言道。
“对于张让、赵忠等人的监察也不要放松。”
蹇硕目光微寒,低声言道。
“国家若是忌惮,不如……”
蹇硕以手做刀,按于地板,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刘宏没有言语,闭上了眼睛,他在思索。
蹇硕静静的跪坐在地,也没有继续言语下去,等待着刘宏的决定。
沉默良久。
当蹇硕差点以为刘宏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刘宏终于是开口了。
“不必了,就随他们去吧,若是其敢犯上作乱,再行缉拿便可。”
刘宏叹息了一声。
他今日叹气的次数,比往年一年下来还要多。
对于张让、赵忠等人,他实在是狠不下心。
从他即位后,张让、赵忠等人便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刘宏是天子,虽然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刘宏却是个有些念旧的人,他对于张让等人还是是有感情的。
虽然张让、赵忠开始越来越贪恋钱财,甚至之前在他病重之时,还开始讨好大将军何进。
但是刘宏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诛杀张让、赵忠等人。
“绣衣使者还有西园禁军的事务还有很多,你也下去吧。”
刘宏闭上了眼睛,躺在了床榻上。
“朕实在是累了。”
……
天地反覆兮,火欲俎;
大厦将倾兮,一木难扶。
时间并不会因为任何事物的改变而停止流逝。
多灾多难的中平四年终于是过去了。
庞大的汉帝国在内外交困之中,艰难的步入了中平五年。
洛阳的皇宫之中,因为各地叛乱的消息现在显得有些沉默。
但这沉默不过只是表象,不过只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罢了。
豪强世家心怀鬼胎,争权夺利在庙堂之上已经陷入了白热化。
绣衣使者四出,朝野惊恐,权臣夺利,买官买爵更甚以往。
借着刘焉的上书。
各地的豪强、各地的州牧,也开始积蓄着自己的力量。
汉帝国恐怖的战争潜力正在被激活。
那个曾经孱弱臃肿的汉帝国,正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只是汉帝国的头脑,汉帝国的主干,却是越来越衰弱。
枝繁叶茂却有喧宾夺主之嫌。
党锢让刘宏以为豪强世家也不过如此,纵使黄巾之乱逼迫着刘宏无奈之下解除了党锢。
但刘宏依旧认为,天命仍在大汉,豪强世家终究还是不敢抗拒天命,终究还是心归汉室。
绣衣使者之下,亦是让刘宏看轻了世家几分。
只是,他却忘了周厉王的旧事。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如同汉帝国这样庞大的帝国,能够使其灭亡的并非是是那些外界的因素。
真正的危险却是潜藏在内部。
天地反覆兮,火欲俎;大厦将倾兮,一木难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