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上一回拜师之后贾珠随贾政一道从林府返回,父子二人坐于车上相顾无言。贾珠面上低眉顺目,心内自顾自思索心事。而一旁贾政一向最为重视儿子进学念书之事,此番虽说贾珠妙答竟意外获得应麟赏识,然其所说之言到底并非贾政等人心目中的圣道,遂贾政则肃然开口叱道:
“孽子,方才你斗胆在先生跟前胡言乱语,若非先生大人大量不与小辈计较,否则又如何肯轻饶你轻狂妄言之过!此番还不从实招来,是从何处识得此荒诞不经的异端之说?”
贾珠乍闻此言,倒骇了一大跳,心道遭了,他是忘记了他这世的父亲乃最为迂腐古板之人,自诩最为正统正派,惟有的一点风流不羁、吟风咏月的雅兴怕都耗在了年轻那会子。不过这学说从何听来却要他如何解释呢?他总不能坦言在他们那个时代,心学与理学都是学术的一种观点吧,又分什么正统与异端。后世王氏门生成千上万,后人还著书立传地传颂纪念的不是?遂他只能托辞曰:“孩儿曾偶然闻说严先生讲述过一点王心照先生的平生琐事,念及邵先生乃王先生门人,遂随意阐发两句以投其所好……”
贾政闻言冷哼一声,道句“严先生说的”,仍是一副愤懑不信的模样。好在到底贾珠拜师成功他亦是心下欢喜,遂并未再追问下去,贾珠见状,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随后一路无话,待车驶进荣府,父子俩下了车,前往后院面见一番贾母。
待见了贾母,贾政将林府之事告知与贾母,贾母闻知亦是欣忭不已,道句“我家珠儿自是聪颖过人,先生又如何能不喜呢”。随后贾母以令贾政下去休息为由将其打发了,之后便又转向贾珠,满面堆笑,令他到自己身畔坐了。又将他搂进怀中摩挲一番,疼爱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然贾珠到底是一二十来岁的现代人的灵魂,对了这般待小孩一般的施爱举止倒很是不惯,然亦惟有面上带笑,硬生生的受了,心下则盼着自己的外表年龄亦能快快增大方是。
话说自从大房贾玫落水丧命之后,贾母便也对大房那边心存了些许不满,自谓乃是因了贾赦与李氏的疏忽,致使好好的长房长孙命丧。而此番李夫人再度诞下次子贾琏,贾母便也格外地留着心,唯恐生出三长两短。较了长房,她本便对幼子多几分疼爱,遂长房次子虽出,她对于这二房的长子贾珠,倒要偏疼些许。
虽说贾政与王夫人心下唯恐自家长子不成器,成日家的拘得甚紧,然贾母心下对二人此举却是忧惧难安,只怕熬坏了这不过几岁大小的稚子。此番闻说贾珠拜师进学虽亦是心下欢喜,然转念想到贾珠从今往后便在家时日愈少,难以承欢膝下,心中便又是一阵不舍,遂口中又直念叨:“我的珠儿啊,小小年纪的,身子又弱,你爹娘也只管着逼你念书……”
贾珠听罢这话自是明了其意,遂乖觉道句:“老祖宗放心,珠儿无碍。今后但凡有空得闲,珠儿便会前来给老祖宗说笑解闷。何况如今大妹妹也学会了说话,琏儿弟弟也正学走路,他们尚可代我在老祖宗膝下承欢尽孝呢……”
听罢这话,贾母更是疼惜地搂着贾珠心肝儿啊肉啊地叫了数声,又吩咐了几句,方才放贾珠前往面见王夫人。
此番前往王夫人处,王夫人尚未搬进荣禧堂正院,而是居于内院的一侧院中。贾珠到来,只见周瑞家的正从屋内出来,见了贾珠便唤了声“大爷来了”,一面为贾珠打起帘子。贾珠简单招呼一声“周姐姐”便进了屋。
王夫人见贾珠归来,喜得从榻上立起身迎上来,问道:“我的儿,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我刚见了你父亲回来,面上很是高兴,拜先生的事想必也成了……”
贾珠便将林府之事简单对王夫人讲述了一番,王夫人听罢很是满意。闻说贾珠明日将前往林府进学,忙令人唤了贾珠房里的大丫鬟迎荷前来,吩咐将贾珠明日进学所用衣物用品等一律先备齐再交与她查看。一旁迎荷答应着去了。
这边贾珠见了,便对王夫人说道:“太太无需为儿过多劳神,这些事吩咐丫头们一声便可。况且太太目下还要劳神府中之事,协助大太太管事,儿子之事儿子自可料理。”
对面王夫人闻言,心下喜不自胜,只道是她的珠儿不过几岁大小,便已知晓体恤他人,可知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遂和颜悦色说道:“我的儿啊,你到底还小,生活中的这些事,为娘的能为你做了就做了,让丫头们将你伺候好了,只盼着你能好生念书,你爹你娘便也满足了……”
此话听在贾珠耳里却是别有一番深意,他自是知晓如今王夫人在荣府之中地位尚且低于长房大太太,大太太李夫人无论是家势抑或德才均较她优越,由此现下她惟有受人管辖、低眉顺目地过日子,何况头上尚有老太君压着。不料此番真乃天助她也,大太太的长子贾玫忽地去了,而她却有一子一女,且儿子日渐成器。由此她惟有更加努力地培养长子成才且小心防范稚子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如此方能替自己在荣府谋求一个更高的地位。而对于王夫人的这等心思,贾珠如何不晓,遂点头应答一声。母子二人又闲话一阵,之后贾母那边传饭。彼时荣府尚未有孙媳妇在,由此侍奉贾母吃饭之事便依旧是儿媳妇的职责所在。母子二人方一道前往贾母处,此番且按下不表。
次日,贾珠卯时便已起身洗漱,在贾母处用罢早饭,便携了自己的小厮润笔并奶兄郑文一道往贾政处辞别。彼时贾政于贾珠进学一事很是重视,断无之后宝玉为进学前来辞行之时,所受那般冷嘲热讽的待遇。书房中众幕客师爷见贾珠进屋,忙不迭胁肩讪笑、随声赞赏,贾政倒也不理众人,对贾珠细细吩咐了片晌,令他好生进学,毋作他念,见了林海夫妇需问好,见了先生要请安,先生所教所讲需牢记心间,待回府之后他自会考查等等不一而足。随后又将郑文与润笔唤进来吩咐警告一回。这边贾珠一面垂首恭训,然心下倒也颇为感慨,只道是贾政平素虽迂腐刻板,然作为父亲,仍不乏一颗拳拳爱子之心。
乘车到达林府已是寅时一刻,此番林海早已上朝点卯去了。贾珠便先行前往内院贾敏处请安,例行地叙了两句寒温,待问候过一干家人等,贾敏便放贾珠前往应麟小院进学。贾珠跟随林府家人穿过林府花园,到达后园尽头的应麟的小院。此番煦玉早已至此,朗朗读书声便从应麟书房的窗口中传出。书房门口侍立的邵筠见贾珠到来,对屋内道句“珠大爷到了”,一面为贾珠打起湘帘。
贾珠一入屋内,便忙向座上应麟施礼道:“先生,盖因今日第一天聆听先生教诲,老爷太太多有吩咐,学生来迟,请先生责罚,学生保证断无再犯。”
话虽如此说,然贾珠心下亦拿不准座上之师会如何反应,惴惴难安地等待座上之人搬出戒尺。未想应麟倒并未如贾珠所料那般拘泥古板,听罢贾珠之话倒也并未责难,令贾珠入了座。
贾珠见状心下松了一口气,暗忖若是应麟太过一板一眼,拘泥于师徒之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观念的自己而言,还真不好适应与相。
如此惴惴难安地拿捏着应麟性子过了段日子,贾珠方知应麟果真与众不同,为人浑厚和平、蔼然可亲,平素亦不端先生架子,通常均是有问必答,对于贾珠与煦玉二人的不甚明了之处俱能耐心讲解。遂贾珠拜师从学未及几日,方露出涎皮赖脸的本性,没上没下、目无规矩,再不肯拘拘束束地过日子。应麟见罢不过佯怒嗔怪几句,煦玉见罢倒很是讶然不解。
学业之上更是开明,彼时人家念书举士,为了应举,便连《韩非子》、《史记》之类的名家名著亦被束之高阁、禁止阅读。然应麟对了这等行径倒也不以为然,但凡诸子百家、文选辞赋,甚至于鸟兽虫鱼的杂说,皆不拘学生阅读。便连他自己亦是旁征博引,所学甚杂,他只道是进学不单只为举士,否则他便也不耐教导于人,惟有兼容并蓄方能成为一方大家。
据闻应麟一生收徒不多,至今惟三人耳。除却贾珠与煦玉,便还有一人蒙他倾囊相授。应麟常满怀兴致地谈起此子,称其才华不在煦玉之下,虽不欲透露其名姓,惟闻应麟唤其为“华儿”。直到数年后,贾珠方才知晓了此高人身份,与该人之因缘亦是匪浅。
当日午时,贾珠便在林府用了午膳。此番贾敏遣了丫鬟来唤他二人入内用膳,而应麟则是在自家书房中单独用膳。贾珠询问煦玉可否邀先生一道于外间用膳,以尽弟子的孝心。煦玉则解释曰因了应麟食斋,不进荤腥,又自有一套养生之道,有自己的厨子专供膳食,故通常不与他人一道用膳。贾珠闻言只得作罢。
饭毕,贾敏命丫鬟将书房的竹帘放下,伺候珠玉二人一道午睡。因彼时二人尚还年幼,身量尚小,遂便也一并躺于榻上同被共枕,煦玉靠里卧了,贾珠则靠在榻边睡了。虽说贾珠心智已远非童龀之龄可比,然彼时煦玉在贾珠眼里便惟是一幼童,遂心下亦是不以为意。
只是多年之后回忆此事,只道是他二人怕是从那时起便形成了习惯,同寝共眠反倒较一个人躺在榻上睡得更为安稳,遂两府的大人们便也默许他二人共处一室。而煦玉睡姿欠佳,且素来畏寒,便将体温较高的贾珠当作人工暖炉,素喜将贾珠如抱枕那般搂在怀中。起初贾珠是极为不惯,多番告诫煦玉亦全做了耳旁风。便是威胁他再这般下去便与之分床睡,亦是无法撼动煦玉分毫,久而久之贾珠亦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而幼时煦玉尚能戏称同床共枕乃“三顾之谊”,古时刘玄德与诸葛孔明尚且同榻而卧,他二人自当效仿先古。然待年岁渐长,在二人关系发生质变之后,自知“有愧先贤”,这“三顾之谊”之言遂不再被提起。
待二人午睡起身,简单洗漱后方又一道前往应麟小院闻听应麟讲两个时辰的书,随后贾珠便辞了林府众人登车回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