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可用,声势如虹。
不论名门正派,抑或旁门左道,皆是一边倒地煽风点火,企盼二人速速大战一场。
适才白又荣暴起虐尸,便是灵真禅师一时也未及反应。待狼牙杵一下下打在齐宝康尸身上,错愕、惊怒、纠结、尴尬、无奈等诸多情绪,才一股脑涌上心头,竟瞬间僵在了原地。直到秦炎啸得元载授意,率队登台阻止白又荣暴行,灵真禅师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须知当日,他随洛阳群侠阻截祆教圣女之时,曾因那“噬血阴功”过于阴邪,而祭出“云罗天网”、又辅以《秽迹金刚咒》,意图镇杀血气聚化的巨虎。随后便在那祆教画舫之上,被睚眦必报的“燕山灵君”霍仙钟一掌拍成重伤。
后来伤势稍复,他便暗谒太微宫使王缙,并以此事相询。才知霍氏实是虎族第一大宗族,便在兽族之中,亦是难以招惹的存在。那“燕山灵君”霍仙钟,虽只是霍氏嫡脉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尚且将洛阳城搅得鸡犬不宁。而“燕山圣君”霍仙铜,却是兽族中都十分罕有的“天选之子”,其天资禀赋、自是远胜寻常兽妖。
满朝之中、也只有宰相元载与王缙二人,与那虎族霍氏略有些来往,亦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之前白又荣刚站出来时,单那一身无从掩饰的妖邪之气,灵真禅师便已认出他是“燕山圣君”麾下鹰犬。皆因元载担心自己所谋之事生变,才又着人与那“燕山圣君”霍仙铜暗通款曲,邀来臂助,以确保万无一失。是以他才一再隐忍,不许香山寺僧招惹此人,以免引火烧身、难以善了。
此时眼见杨朝夕挑头而起,顷刻间惹得群情激愤,大校场上隐隐有失控迹象。灵真禅师忙挥去额上冷汗,催动“十方梵音功”叫道:
“诸位英侠,莫要喧哗!方才比斗胜负已分,白大侠既已得胜、便可稍作歇息,不须再应承这等私斗。若杨少侠执意讨教,大可另寻时候邀战,莫耽误了后面登台打擂的侠士!”
声音依旧洪亮,仿佛车辇轧过穹苍,在两山一水间隆隆作响。
群侠果然嘈杂声落,纷纷将目光转向杨朝夕与灵真禅师,要看二人如何分说。却听杨朝夕一声冷哼,竟不理会灵真禅师,继续向四方台上激将道:“白又荣!道爷早知你方才侥幸取胜,不过仰仗兵刃之利罢了。若是贪生怕死、不敢应战,趁早滚回大燕山,莫留在此地丢人现眼!”
白又荣早听得双颊涨红、目眦欲裂,手中狼牙杵一顿,便要拔步奔下,也将这牙尖嘴利的小贼拍成肉酱。
不料方才还呆若木鸡的秦炎啸等人,忽地横刀齐出,刀头皆指向白又荣周身要害。秦炎啸语带深意道:“白又荣!今日你先伤我英武军卫卒,又打杀敕勒猎户齐宝康,算得上威风已极!秦某人劝你见好就收,莫坏了元相与‘燕山圣君’的谋划……”
白又荣登时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许久才强忍怒意,向台下叫阵的杨朝夕喊道:“小贼!今日小爷还有要事,便再容你张狂几日!他日落到小爷手中,定叫你比这蛮子还惨过百倍!!桀桀桀……”
怪笑声中,白又荣舞起镔铁狼牙杵、冲开两个英武军卫卒,却向四方台近岸一角奔去。不等群侠惊呼声落,白又荣已踏上一根栏柱,飞身向伊水跃下。
杨朝夕面色一黑,急步便要奔上前去阻拦,却被灵真禅师并香山寺武僧截住。
只听“嘭”地一声,白又荣已稳稳落入一叶扁舟内。舟上武僧不及抽桨驱赶,便被他夺了木桨、一脚踹出船舷,落入齐腰深的浅水中。白又荣抢下木桨、奋臂如轮,驱着扁舟顺流而下,几息间便窜到了四五丈外。
眼见白又荣夺舟而逃,杨朝夕还欲追赶,却早已不及。只得在辕门下拍膝跺脚、直骂“秃驴坏事”,却也无计可施。
秦炎啸见白又荣识趣遁走,紧握刀柄的右手才缓缓松开,拳轮处滴下几串水珠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灵真禅师见一场争斗就此作罢,也是心怀大慰。当即向身旁香山寺武僧吩咐了一句,才抬眼轻咳道:“阿弥陀佛——!诸位英侠!现下时已近午,恰可略进斋饭……咳咳!有鉴于四方台污损颇重,亟待整修后方可再用,故须休战半炷香工夫,望诸位体谅!”
说罢,行礼如仪。不再理会交头接耳的群侠,却将僧袖一挥,示意秦炎啸等英武军卫卒、守好辕门后的栈道入口,以免闲杂人等干扰台面清理之事。
山耸云动,细雨斜风。
一众侠士虽多有不满,然灵真禅师所说缘由、却也入情入理,自不好无端生事。当即纷纷起身旋踵,便要往大校场外行去,好买了午食酒浆、先祭过“五脏庙”再说。
便在此时,群侠中挤出来两个老实巴交的小民,一个是老叟,一个却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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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叟高颧鼠须,褐衣浆洗得十分平整。少女粉腮螺髻、体态丰圆,怀里还抱着只盝顶箪盒。
二人皆神色惴惴,眼珠不时瞟向四方台上,望着身前霜刀在手的英武军卫卒,欲进还退,欲言又止。虽胆怯万分,却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灵真禅师身为释门高僧,自是怜贫恤老惯了的,当即和颜悦色道:“不知二位檀越,何故误行至此?须知江湖侠士多有奇怪脾性,若教刀头剑尾刮擦到、须不是耍的!便无性命之忧,亦有切肤之痛。”
少女听这和尚声音颇响,登时唬得缩回到老叟身后。老叟亦畏畏缩缩,半晌才嗫嚅着道:
“小、小老儿斗胆向禅师打听一人……方才可有个愣头汉子过来比武?提着弓矛、挎着短刀,穿了身兽皮,大概有这么高、这么壮……嗐!小老儿苦劝不听,叫他莫来逞能,谁料却是个犟驴脾气……现下胜负未明,人却不知躲去了哪里,叫俺父女二人一顿好找……”
灵真禅师心下微沉,知道是苦主寻来,稍加斟酌便试探道:“檀越所言之人,贫僧确曾见过,只是不知檀越和他有何干系?”
老叟眉头拧起,似有苦衷:“嗐!不怕禅师笑话,现下却无多大干系,不过是小老儿肉肆中一个屠羊宰鱼的伙计。奈何小女另眼相待,死活要与这伙计成双作对儿。失礼、失礼!小老儿也是糊涂,竟未向禅师述说名姓。小老儿姓涂名青壶,自来在南市屠羊贩肉,膝下唯有一女、贱名涂二妮,却是尚未婚配……”
“檀越容禀。”
老叟涂青壶还欲再说,灵真禅师已抬手止住他话头,扭身向台上武僧们使了个眼色。旋即又深吸了口气,才向涂青壶道,
“若那人是叫齐宝康的话,两位檀越还是先回南市等候……我香山寺必给两位一个交代。现下确是不便留两位在此,一则武林大会稍迟便要开始,二则要将齐英雄完找寻到,还须些时候……”
“老和尚!你骗人!”
那丰圆少女涂二妮不知哪来的胆气,忽地从涂青壶身后冲了出来,眼圈儿嫣红着道。涂了口脂的两瓣朱唇剧烈颤动,显已按捺不住心头激愤,
“俺、俺听那边几个大侠说,俺宝康哥方才技不如人,给人打……打死啦!呜呜呜……俺偏不信他们!俺只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守一辈子寡,俺也情愿……呜呜!”涂青壶又气又怜、又惊又怕,忙一把拽回女儿,红眼责备道:“憨妮儿!混说啥哩!你个黄花大闺女这般不知羞臊……明儿还咋寻个婆家哩?!”
说着便强拽着涂二妮,要往大校场外走,口中还忙不迭向灵真禅师告罪道:“叨扰禅师啦!罪过、罪过!明儿叫伙计送几头鲜剥的羊来,给诸位禅师尝尝……唉!”
奈何涂二妮竟十分执拗,加上体润丰圆、蛮力颇大,涂青壶发力扯拽了几回,竟未能将她拖走!
灵真禅师只得仰天长叹一声,往四方台上招了招手,才向涂二妮沉痛道:“阿弥陀佛!非是贫僧有意隐瞒,实是心有不忍……也罢!事已至此,若不叫檀越遂愿,只怕这孽缘亦难斩却……”
说话间,果然有四个武僧抬着两只大竹畚,快步从那栈道上奔下。
也不知竹畚里盛着什么,只见四个僧人不约而同将脸别过去,似是不忍直视那畚中之物。待四个武僧好容易将两只大竹畚、摆在了涂氏父女面前,便纷纷逃也似地退开。只有灵真禅师碍于身份,强忍着胸腹中翻涌的酸意,将僧袖掩住口鼻,倒也不曾退开半步。
涂二妮只瞧了一眼???????????????,便“嗷”地一声尖叫,眼白翻起,竟尔直挺挺昏了过去。怀中箪盒翻倒在地,片刻后、一些汤汁自缝隙中徐徐溢了出来。
涂青壶也是吓得跌坐在地。惊魂甫定之下、却还想着女儿安危,忙一把将涂二妮搂在怀里,老泪纵横道:“天杀的武林……作孽的江湖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是哪个畜生下得这般狠手?竟将好端端的一个人,切作了两滩臊子……真是丧尽天良啊!!”
杨朝夕等人恰在众侠士前排,见状亦是毛发尽耸,说不出心头是恶心还是愤怒,抑或兼而有之。
只见那柳条编造的两只大竹畚内,盛满了红白相间的物什:有毛发、有灰浆、有断骨、有碎肉……腥臭扑鼻,令人作呕。更有一支断弓、半截短刀、小半根矛杆混在其间,一瞧便知是那齐宝康的兵器。
仆固行德最先撑不住、扭过头便大声干呕起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廖海谦。
肖湛与尚思佐虽面色难看,到底是经过些风浪,却也没有当场失态。二人皆诧异望向杨朝夕,不知他是如何忍住眼前浓重刺鼻的腥臭气息,眼中除了怒意和愤慨、竟再无更多情绪。
灵真禅师面上,终是露出几分不忍之色,当即双掌合十,向竹畚并涂氏父女躬身道:“两位檀越,还望节哀顺……”
“宝康哥——!”
一道后知后觉的啼哭声,陡然从涂二妮口中发出,尖锐且悲凄、似乎要撕裂人的耳膜。群侠嘈杂声瞬间为之一寂,麟迹观、胭脂谷等一些江湖女子,皆不忍直视。便是一些见惯生死、铁石心肠的游侠们,也不禁心下黯然。
杨朝夕等许多侠士早涌上前来,将围着涂氏父女的英武军卫卒驱开,有几个已然捋起袖子、预备对欺负良善者饱以老拳。
秦炎啸也知众怒难犯,当下连连向麾下英武军卫卒递眼色,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灵真禅师待要宽慰几句,却见涂二妮忽地挣开涂青壶臂膀,竟不顾腥臭,从一只大竹畚中将那断弓、箭囊抓了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哭得似泪人一般。
身侧箪盒竹盖滑开,露出一只小巧的陶甑,甑口稍稍歪斜,尚有些羊肉汤饼还向外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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