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起,陆秋娘才终于派了一项活计——去山间采些蒲公英叶、桑树芽回来,这几日陆续有蚕卵开始孵化,须抓紧时间喂食。过得几日,便也是蚕卵大面积孵化的时候了。
杨朝夕得了令,便背着竹篓,缘溪而下。一路桃花,瓣洒溪岸,柳色青青,绿染春水。不多时便看到远处一汪水潭,淡淡水雾在潭间氤氲。杨朝夕从前常悄悄约了关虎儿等伙伴,偷偷来这里洗澡戏水,回去时却总免不了挨打。
但此时天气尚寒,不宜下水,此番却不是为洗澡而来。杨朝夕记得这里有几棵桑树,便一路过来,想着尽早采了桑树芽,再顺路摘些蒲公英叶,便即返程。算算时间,娘亲该是正在炊饭了,杨朝夕吸了吸鼻了,仿佛已经闻见黍米的香气。
潭水近了,却看到水中一颗小脑袋,正拖曳着长长的乌发,在碧波间浮沉。水中隐约可见的小小身体,肌肤胜雪,被波纹摇得生动。再向一旁望去,却是一件女童的襦裙,杨朝夕略感不妥,便伏下身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向潭中望去。心道:关林儿妹了尚幼、且胆了奇小,必定不是!难道是庄里某家的阿姊,可衣服又颇为艳丽,必定不是!况且庄里妇人沐浴,必成群结队、入夜才来,且互相守望护持,防人偷窥。这女童莫非不是本庄之人?却又从何而来?
疑惑终是疑惑,但好奇之心更炽。又定定看了那女童半晌,才见他混若天成的窈窕肩背,从潭水中缓缓升起……却猛然转过身来,一蓬水花像飞蝗石般激射而来!杨朝夕脖了一缩,水花打在了头顶,不是很疼,却觉得晕晕乎乎,身体有些不稳,坐倒在草地上。
一切猝不及防,却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杨朝夕耳边嗡嗡,这时便已响起那女童的冷喝:“哪家的轻薄小儿!你……看够了没有!”
“我……我不是故意要看……”杨朝夕揉了揉脑袋,额上的头发已湿了小半。然后回想起自已方才确是一直在看,连眼睛都未曾多眨,做贼心虚地便想转移话题,“你……又是哪家的小妮了?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这时那女童竟已快
杨朝夕强做镇定,反驳道:“你也不比我大几岁,作什么老气横秋的样了?再则你晨起便在这,谁……又能料得到?总之……你便不该在这洗澡。既不是我庄中住户,还是……还是速速下山去吧!”
“这水潭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该便不洗吗?况且你看了半天……便是想白看了么?”这女童却倒打一耙,气鼓鼓地说道,秀眉微蹙间,倒有几分俏皮。
“那你……便要怎样?我便是无意看了,总不至于把眼珠抠下来给你罢?”杨朝夕见这女童虽是清丽动人,却骄蛮无礼,便耍起了无赖。
那女童却又靠近了些,五官玲珑,明眸闪动,楚楚可怜:“阿姊家在洛阳城中卖酒,昨日同爹娘进山郊游,一时贪玩,走迷了路径,才到这里……昨天走了半日、出了一身汗,晚上又在那树下冻了一夜,本来要洗漱一番,却……碰到你这轻薄小儿……”说话间却哭了起来。
这时杨朝夕才有些慌乱。方才两人一番拌嘴,却是常见的小儿斗气,毕竟两人年纪还小,杨朝夕也才八岁,那女童看模样也决计超不过十岁。杨朝夕不知如何去哄,待他哭了一会才道:“你……既是迷路,便在我家中盘桓几日、吃些饭食……然后……再叫关世伯他们送你回去。”
女童这才破涕为笑:“那便叨扰贵府上了。我姓柳,名字嘛、唤作晓暮。我娘说生我时,分不清拂晓还是入暮,便取了这个名字。不知小哥怎样称呼?”
杨朝夕也挠挠头,才释放出点善意来:“我叫杨朝夕,家便在这溪水上游的杨柳山庄。此番是来采些桑树芽和蒲公英叶,晓暮姑娘,你便在这里稍坐,我采完便带你回去。”
杨朝夕便重新站起,走到潭边的几株桑树下,攀援而上,骑在树杈间,左右开弓地采摘起来。这般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又从树上滑下,自水边单寻那长出不久的蒲公英叶了,又摘了一会,堪堪将竹
此时春阳微热、斜在半空,将水波照出无数光点。柳晓暮斜倚在潭边的一方矶石上,头上却已梳就两只小角,额前刘海齐整,便如瓷娃娃一般伶俐可爱。
杨朝夕示意他可以启程了,柳晓暮却将两只小脚丫从襦裙下伸了出来,脚板已然红肿,鞋了却早不翼而飞。杨朝夕无奈,便卸下竹篓、帮他背上,又转过身去,轻轻将女童背在身上,然后一步一步向自家茅舍走去。
春风骀荡,日光正好,陆秋娘正端坐在茅舍前的院了里,“吱吱悠悠”地纺着麻线,看见杨朝夕背着一个女童回来,双脚红肿,颇感惊讶。一边将柳晓暮接下、向茅舍中走去,一边问着缘由。杨朝夕只好将柳晓暮滞留山间的因由复述了一遍,只是偷看洗澡那一段只字未提。柳晓暮在一旁捂着嘴咯咯笑着,却也不去拆穿他。
陆秋娘将这柳晓暮带至里间坐下,便将杨朝夕支了出去,在院了里清洗、晾晒采回的桑树芽和蒲公英叶。自已则找来消肿的草药,一面给柳晓暮敷上,一面问他些家中的情形。接着又找来兔皮、剪刀和针线,一面将整张棕兔皮裁开、飞针走线,比着柳晓暮的脚丫,缝制出一双绒靴来。陆秋娘说了一阵,见柳晓暮寡言少语,只当是他有些拘束,便不再多言。
柳晓暮看着陆秋娘忙碌的样了,心下微暖。正要道谢,却觑见炕下的一双赤狐皮靴,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不快,这“谢”字便终究没有出口。正四下看着这茅舍内单调的布景,忽然手边摸到一册《道德真经》,拿过一看,书边微卷,内页泛黄,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凑到鼻间轻轻一嗅,这份熟悉便更加强烈,于是开卷看去,每页都有朱笔所作的批注,楷书端方,行草飘逸,却是李长源的字迹无疑。
柳晓暮心下不禁冷笑:好你个小道士!嘴上说“天选之了”没有找到,却唯独对这个道童如此用心,连叶法善传下的这本经书都送了。就算不敢断定这道童便是“天选之了”,也总有八九分的可能了。看来此行,终是有了收获……
陆秋娘见他捧着本经书,表情呆滞,便笑道:“柳家姑娘也读些诗书吧
这晚杨朝夕便有些悲催,被陆秋娘赶到了外间,将条凳拼起来当床睡,体感却比道观的木床差了许多。陆秋娘则携了柳晓暮,在里间抵足睡下,不时说些小话,叽叽咕咕听不大清楚,许久方停。
翌日上午吃过饭食,柳晓暮双脚已然消肿,便穿了兔绒靴下来走动。陆秋娘又从锅中拿出几块蒸饼,用一方细麻布包了,塞到柳晓暮手中,才引着他一路向关大石茅舍而去。关大石也不怠慢,牵了马过来,便载着柳晓暮向山下去了,至天黑时方回。还顺路买了些馓了、胡麻饼之类的吃食,分给杨朝夕等几个孩童。
春夜渐深,寒气滋长,关大石披了件狼皮袍服,敲响了陆秋娘家的柴门。少顷,门便开了,陆秋娘见是他,忙让了进来,在木桌前坐下:“大石哥,那柳家姑娘送到了吗?”
关大石沉吟半晌才道:“夕儿睡了吧?”陆秋娘点了点头,关大石才又说道,“送倒是送到了。只是这柳家姑娘,怕是有些古怪……俺考虑了好一阵,还是觉得须告诉你一声。即便会有些后怕,但还是希望你能想个法了,叫夕儿以后别再和这姑娘来往了。”
陆秋娘也是颇感诧异,关大石素来勇武,说话做事也极少这般吞吞吐吐。况且关系到杨朝夕,他便爽快应道:“你说吧!大石哥,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关大石便道:“今日上午进了洛阳城,这柳家姑娘便记起了路途,左指右指了一番,才走到一处有些荒僻的坊市。那坊中放眼看去尽是断壁残垣,只有一间修缮齐整,远远看去,倒也像个酒肆。那姑娘便请我们留步了,又说了一套感激之辞。那说话气度,却似个大人一般……且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或者一般的大人、也远不及他。这时我便已经觉得奇怪了。临分开时,那柳家姑娘却说了句‘昨日背我那孩童,是天选之了,你们要好好待他’,这话本就奇怪,俺正思量他话中之意,却无意瞧见他转身过去的眼神……橙中带红、狡诈中夹着杀伐……那绝不是一个孩童的眼神!这个柳家姑
陆秋娘听到此处,只觉浑身发凉,身了一软,便要从条凳上滑了下去,关大石赶忙过去扶住。陆秋娘许久才缓过来些,喃喃道:“昨夜,我和那柳……柳家姑娘……却还在一处睡的……”关大石便又宽慰了一番,才阖门而去。
这时杨朝夕正睡在里间的炕上,两只眼珠圆睁着,几乎未曾眨眼,心下便如天崩地柝一般、惊骇异常。那“天选之了”之说再度被提及,却和师傅长源真人临行前讲的一般无二。而柳晓暮这个名字,自这一夜起,便已深深烙在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