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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先知(1 / 1)

夹枪带棒的话,让刘钰恨的牙根痒痒。

可心里也明白,这种故意激起他怒气的话,最好不好接话头。

这些诛心的话,是说给皇帝听的。

暂时可能没用,但就像是一颗种子,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萌芽,这种东西很难说。

这时候也不是争论这些诛心之言的场合,刘钰心里有些沉重,不得不说这些人掐的点真的掐的很准。

到底是未雨绸缪?

还是杞人忧天?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靠经验来判断。

正如唐末藩镇与五代之乱,使得宋极端重文轻武;元时的几乎没有政府的无能统治和崖山之殇,让明朝死死卡着华夷之辩的红线。

大顺面临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强敌从东南攻来,以至颠覆天下。

现实世界里没有先知,更没有预言者,拄着一根乌鸦手杖往朝堂里一站,念出了关于未来的预言。

既然没有先知,那么以史为鉴,为什么要兴建看起来毫无意义劳民伤财的海军?

唯一一个破局的点在日本,可这时候万万不能点破。

朝堂是四处漏风的,一旦消息有意无意地传到日本,不要说贸易要出问题,就是日本急着向荷兰人学习也来得及。

英国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航海条例》的重商主义利益和自身安;荷兰需要一支海军,保住自己海上马车夫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军保证与新大陆殖民地的沟通;法国需要一支海军,殖民地什么的还在其次,英国有法国就必须要有;俄国需要一支海军,以和瑞典交战、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顺要海军干什么呢?

这一点,刘钰真的没法给出一个让朝堂满意的答复。

他苦思许久,都没有想到一个确实有用能说服众人的理由。

因为……西洋人隔着几万里,跑来攻打天朝,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怎么可能?这么说,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说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论证,只说现实,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东南亚的贸易,刨除掉西洋人,东南亚有和大顺竞争以至于要高关税的手工业吗?

东南亚能售卖的东西,商人都可以买到。

至于热带岛屿种植甘蔗,琼州还没有种满,台湾的人也没有多少。

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就是窖场也敢去,台湾所在灭人山,台湾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广东人居住,一半生番并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内,专杀人头带入山……切莫信人过台湾。每有子弟爱来者,打死连棍丢外边,一纸书音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就是热带岛屿的现状,不是北美那种四季分明的气候。

疟疾、蚊虫、登革热、热病,不说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话下。

有时候,听起来这句“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时此刻,只是很谦虚地诉说一个事实。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放在此刻,其实吏政府尚书的话才是为国之言,刘钰真的就是杞人忧天。

以史为鉴,没有一个政权是因为东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溃。

以现实推理,英国公的话也说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兰英国的冲突,是因为没有放开贸易。

现在大顺放开了贸易,西洋诸国为什么要来打大顺呢?图什么?

所谓殖民地,还是那句话,有钱的不是吕宋和巴达维亚,有钱的是西班牙和荷兰。

占下那里,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是不利于贸易的。就像是郑成功犹豫是否攻下吕宋,就必须要考虑对西班牙贸易的百万两收入。

而且东南亚是不是殖民地,对大顺来说真的没有区别。没有一个东南亚小国敢对大顺搞贸易禁运,或者说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条不准发展本土工业,也根本就不存在,东南亚存在能和大顺竞争的手工业吗?

缺粮了,用丝绸瓷器去东南亚换呀;缺香料了,荷兰人为了弥补贸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广东运,就盼着能抵偿一下货款。

大顺不产白银,可大顺偏偏又是白银货币。

大顺的央行是欧洲的殖民地金银矿,发钞权在欧洲人手里,经手人就是海关贸易。

见过政府的军队向央行开战的吗?

大顺不需要重商主义,因为手工业太强,以至于自由贸易却取得了重商主义最想要的东西,贵金属。

开关如此,不开关的走私还是如此。

这种天然的重商主义,使得海军真的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开国门、抢夺香料群岛,这是两个海军有意义的方向,也是唯二两个可见短期利益的方向,可这两个方向此时都不能说。

这时候若是说建设海军是为了对日开战、对荷开战,那必然又要遭到极大的反对,一句穷兵黩武毫不为过。

面对反对者的诘责和质问,刘钰只能把问题往“未雨绸缪”这个方向上靠。

“闽、粤两地,自来田少。前朝广东还在吃广西的米,而如今广东的米,多半来自南洋。闽地亦是如此,临海多富,而粮米皆来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吃粮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国不准售卖粮食了,怎么办呢?”

“朝中诸位,又对南洋诸国知道多少呢?”

“那荷兰国,为了能够控制香料,逼迫当地的人不得种植一粒米,只允许种植香料。这样,荷兰人就能用便宜的粮米换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于国朝,早已成为闽粤两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准粮米外运,闽、粤等地又会有多少人饿死?多少人无以为生?”

“诸位大人说什么,临近有战再造船不迟。就算造船可战,等造船出来,只怕闽粤已经荒废。这样的责任,谁能担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军,则海军所至之处,皆为国土。那荷兰国,相距南洋八万里,只要海军能抵达,巴达维亚便是荷兰的,香料便是荷兰的。英圭黎国,距离阿美利加相隔一个大洋,可海军能至,则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烟草等,皆是英圭黎国的。”

“我朝若想让南洋始终作为国朝的米袋子,没有一支海军是可以的吗?”

说到福建、广东的粮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问题后,刘钰又道:“古时候有个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船在向前走,天下也在不断变化。倭国自来与荷兰人相近,即便有锁国令,依旧允许荷兰人贸易。”

“倭国自来不服天朝,向来以日出之国自称。壬辰之乱,不可不察。若是倭国师从荷兰,打造了一支舰队,试问朝中诸公,谁能对抗?”

“你们见过西洋的大战舰吗?若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国朝的水师破船能够敌得过?”

“就像是平准之前,谁要是说提一万步兵,纵横西域。只怕会被人当成癫狂之语。可事实呢?”

话到如此,明明这天下没有先知,刘钰却不得不强词夺理,来当这个先知。

这时候建海军,只有先知巫卜这一个办法。

先知的话,总是初听起来感觉扯淡,可事情发生的时候,又会感叹早有预见。

他有大功在身,又有平准的实绩,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总有些别样的力量。

眼看压住了朝堂上的气势,刘钰又问道:“若天下一成不变,我朝则根本不需要变革。以如今的军力,吊打四夷。”

“可是,试问诸公,谁能保证我朝不变革,周边四夷、南洋小国、东洋日本就不会变革?”

“如果他们变革了,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

“挫骨扬灰?就算是挫骨扬灰,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谁站出来说:周边各国、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一定不会变革?就赌上死后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流为娼。若我输了,就给我立个碑文,杞人忧天;若你输了,就将你和秦桧、吴三桂并立,上书遗祸万年。如何?”

说的如此激烈,又是在朝堂上,当即有人斥道:“鹰娑伯,在这朝堂上不要说出这等话。况且,谁说的若不变革,便毫无胜算?”

“我说的!”群臣中,真正见过舰队齐射的鄂国公李九思出面,反问道:“你们谁曾去见过西洋舰队何等模样?谁知道这海上作战应该如何?过时的兵书,过时的舰船,根本不堪一击。我于威海亲眼所见,若舰队成,便是天下的水师绑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就是毫无胜算。”

听到刘钰先知一样的论调,李九思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这时候看上去,还只是震撼,却还有勇气说一句“以求超胜”;若是等到几十年后蒸汽船横行,那就只能吐血而绝望了。

可即便只是现在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李九思想着当日去威海亲眼所见舰队齐射的恐怖场景,也真的害怕起来刘钰说的那些话变为现实。

不说西洋诸国,谁敢保证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变革?

到时候缅甸安南皆是燧发枪加刺刀的青州军;海上都是西洋的战列舰,大顺又该怎么办?

安南也好,日本也罢,若是攻来,总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可他们这群勋贵怎么办?投降的时候,勋贵可是欲求投降而不能的,那是铁杆的前朝余孽,是要斩草除根的。

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钱,又不是让勋贵们捐助,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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