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丹的使节并不知道,在一片融洽氛围的宴会中,他们被灭国的命运已经被定下。
他们也是真没想到,大顺比荷兰人还狠。荷兰最多也就是要点贡赋、要求出人服劳役、垄断香料、垄断卖盐。大顺竟是直接准备灭国绝嗣。
包括万丹使节在内的各个酋邦使节已经知道他们要去马六甲参观大顺攻城的计划,也明白这是大顺在向他们展示武力。
但在真正成行之前,刘钰还是对这些使节们说了一些让他们深思的话。
看着这些各国使节,刘钰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对将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社会意识总是落后于社会存在的,这些小国和西洋人以及大顺的力量对比,已然到了无法反抗的地步。
但从这几年此起彼伏的起义、暴动、战争来看,这些小国还没有认清现实。
对此,刘钰借着围攻马六甲这件事,提前敲打了一下他们。
“自从二百年前,西洋人来到南洋,围绕着马六甲,爆发了不知道多少次战斗。”
“最一开始,爪哇人当年和蒙古人打过仗,会用火器。一些苏丹国也从奥斯曼土耳其那请过雇佣兵。最最开始的时候,你们这些邦国还能直接与葡萄牙开战,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足以,虽说负多胜少,但不说五五开,至少也不是全无希望。”
“但从前朝崇祯十三年开始,很多战争,你们便不可能自己独自对抗西洋人了。只能与荷兰人合作打葡萄牙人、与英国人合作打荷兰人。荷兰人、英国人也乐于借助你们的力量,因为那时候你们还算是稍微能打,虽然不如一开始可以独自与葡萄牙开战的时候,但荷兰人十分的气力,你们也能使出四分的气力。”
“然而,现在来看,其实你们连合作的价值也没有了。若是荷兰人有十分的力气,你们最多半分的气力,不能再多了。”
“可你们中的很多人,还在做着靠自己的力量驱赶西洋人的美梦;或者觉得即便自己不能独自打赢,稍微借一点力量就能赶走他们。我想说,现在看来,这是很不现实的。”
“崇祯十三年之后,你们就已无力独自对抗西洋人了,但还有与西洋人合作的武力;然而从三十年前开始,战术变革、刺刀燧发枪这些东西出现后,你们已经完全不能对抗了。”
“但我估计,你们很多人还是没想明白、不能理解这三十年发生的变化。如此,正好借着这一次马六甲之战,叫你们知道一下。也好回去告知你们的国王苏丹,使之明白日后该如何做。”
“这些我还是希望你们想清楚的,免得日后麻烦。”
这些话并不难翻译,南洋的华人又多,很多苏丹也仰仗华人包税包矿。
只是按照正常的翻译水准翻译了一下,便说的过于直白。
使节们闻言,一个个面面相觑,自是听懂了里面的意思。
无非是说,以崇祯十三年、以及三十年前作为两个分水岭。
崇祯十三年之前,很多苏丹国究极全国兵力是能打一打西洋人的;之后凭借“以夷制夷、驱虎吞狼”,倒也能打一打;再之后,就是神仙打架、凡人只能看热闹了。
现如今是在第二道分水岭之后,大顺又打赢了荷兰人,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当然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若是大顺和西洋人,在南洋杀了个难解难分,五五开。你们可以尝试着背后捅刀子,插一刀,说不定大顺就败了。
但要是根本没有西洋势力能和大顺在南洋五五开,你们也别傻呵呵的,别人给你三瓜俩枣,你就脑子一热觉得自己可以,便跳出来要把大顺干挺。
主要还是说,要做到心里有数,有自知之明。
强国不怕墙头草,甚至特喜欢墙头草。因为墙头草的特性,就是谁强就跟谁混。
强国怕的是那些铁头娃,有自己的民族意识、有尊严、有荣誉、有目标、有坚定的意识形态,实力不济也要抗到底。
但是,当墙头草也是有技术门槛的,也得能看清局势。
刘钰就怕这些小国看不清局势,傻呵呵地被西洋人当枪使。
真要是大顺溃烂到被人在南洋打了个五五开,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国跳反的举动。怕就怕这些小国脑子不正常,根本不存在五五开的时候,就先冲出来搞事。
毕竟,要求小国脑子正常,是一件相当难的事,很多小国往往会做出一些叫脑子正常的人完全瞧不懂的举动。
一众人也听明白了刘钰的意思,均想着这一次邀他们去马六甲,原来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荷兰人的战败已成定局,不去马六甲也知道荷兰败的很彻底。
但去了马六甲,就能看到此时世界上最新的战术体系的对决,有助于头脑清醒,以免一时发热。
刘钰也知道这些使节们其实并不知兵,但凡知兵,南洋这么好的条件,火枪教官都能搞到,充分参与到世界市场中来也不缺白银,怎么能被几千荷兰人压成这样?
所以在让参谋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打的“花里胡哨、外行人一看就感觉震撼”便成为了参谋制定作战计划的一项首要目标。
在和这些使节们说清楚了邀请他们去马六甲观战的真正目的后,大顺进攻马六甲的战役也就正式发起了。
再不发起,两个月之后就是台风季节了,那时候南洋狂暴的大风,即便是后世的钢铁航母也很难在这种天气游弋,况于现在。
在椰城修整了两个月的水手开始陆续登船,锡兰那边的海军分舰队已经控制了制海权,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对马六甲水道完成了封锁。
椰城的归义军和陆战队登上对日贸易公司那里调集来的辅助船,锡兰那边的陆战队留下少部分兵力驻守锡兰外,也开始朝马六甲方向集结。
米子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占领了马六甲河口对面的帆船岛。
这个岛屿不算大,但是距离马六甲河口只有不到二百米,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集结地。
海军这一次夺取了制海权之后,在之后的战斗中,只能成为打酱油的角色。因为退潮的时候,这里的水位很低,重型的战列舰容易搁浅,而轻型船只去和炮台对轰又是自不量力。
早在一个月前就占据了帆船岛,却又没进攻,这也算是兵法大忌,叫城堡里的荷兰人做了充足的准备。
但这一仗本就是要打的“花里胡哨”给别人看的,若是突然袭击,虽然战术合格,但外行人看来也看不出他们那些小国和世界先进军事水平到底有多大差距。
刘钰等人抵达的时候,锡兰驻军的工兵已经在岛上修筑好了一个观战阵地。
荷兰人的主城,距离马六甲河只有二三百米,再加上从帆船岛和海岸的距离,一共不过一二里地。
城中山丘上,葡萄牙人建立的圣保罗教堂,清晰可见。
崇祯十三年,荷兰人从葡萄牙人手里夺走了马六甲之后,马六甲并没有太大的发展,甚至相比于葡萄牙统治时代,还后退了。
因为葡萄牙人占据着澳门,所以马六甲这个位置至关重要,是整个东南亚与欧洲贸易的关键节点。
而荷兰人,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本地派,为了强行提升巴达维亚作为“首都”的地位,是严重压制其余城市发展的。
加之荷兰人之前和大明、大顺之间的诸多矛盾,他也没有个澳门,巴达维亚的中转地位很重要。想要维系巴达维亚的特权,就必须以行政手段,压制马六甲的发展。
马六甲这样的好地方,在荷兰人的统治下,可谓死气沉沉。
商业不能发展,怕抢了巴达维亚的风头和业务。
农业发展太难,因为周边沼泽森林太多,当年巴达维亚周边也全是沼泽,但那时候有从澎湖和舟山抓来了的华人,免费又不用钱的劳动力,到马六甲这就没有了。
任何宗教的改革,都是要打着复古的旗号,以直面先贤开始的。不管是大顺、日本这边的古儒、古学一派;还是荷兰的加尔文宗。都是这样。
新教是比天主教更原教旨的。马六甲这座城市,亦算是整个东南亚,最加尔文宗原教旨的一座城市,有些叫人窒息,如同三十年战争之前宗教改革时候疯狂烧人的新教模板。
对经济的全面掌控、严格控制贸易量、对本地人的强制改宗、各种乱七八糟的专营许可证、大量货物只能按照公司定价售卖……
种种这些,都让马六甲并不难攻取。因为城市活力不足,也因为这里不是“首都”,马六甲的驻军只有人。
不过,伴随着米子明占领了帆船岛,巴达维亚被大顺攻破的消息传来,很多在这里定居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员工、欧亚混血的布尔格人,都涌入到马六甲河东岸的城堡里,加强了城堡的守卫。
与巴达维亚这个“首都”不同,马六甲依旧是“城市分离”的格局。马六甲河的东岸,是马六甲城堡,是城;马六甲河的西岸,是居民社区,是市。
伴随着大顺这边占据了帆船岛,海军夺取了制海权,荷兰人已经完全无法管辖河西岸的城市了。
城市里和东南亚的大城市一样,有很多的华人。除了华人、荷兰人和欧亚混血的布尔格人外,还有许多不同的种族。
马来人、印度教商人、古吉拉特人、爪哇人、文莱人、泰米尔人、吕宋人……等等这些。
和巴达维亚一样,低等华人住在华人社区的高德米德社区;而高等华人和荷兰人一起,作为富裕者,居住在海伦街,享受着与荷兰人一起作为“统治者”的假象。
只是……巴达维亚被刘钰逼出来起义之后,这些试图一起退入到城堡、与荷兰人一起防守的高等华人,被荷兰人拒绝进入城堡。怕巴达维亚的事情重演。
而这,也酿成了一场悲剧。
在米子明占据帆船岛、荷兰人退守堡垒之后,马六甲市出现了权力真空,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场动乱,一场针对富裕街区的抢劫。
曾经繁华的海伦街区,如今已经化为了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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