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走私贩子担心不无道理。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直航、配上鸦片案事件,按理说确实会导致英国这边对茶税问题的思考。
但,道理,和现实的差距往往非常巨大。
与荷兰走私贩子所猜想的不同。
这一次西洋贸易公司直航、以及鸦片案事件,的确给英国带来的冲击。
但冲击的方向,更多的是落在宏观的情绪、政治、精神层面。
而更现实的关税问题,英国暂时并没有立刻去解决。
英国政府在忙别的。
伴随着《亚琛和约》的签订,持续多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宣告结束了。
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命因为抗议荷兰背叛同盟而回到伦敦的作曲家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创作了《焰火音乐》组曲,并在格林公园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式。
庆祝期间,巨大的台柱倒塌,为这场本就让民众不满的“庆祝”,提前埋上了一层晦暗。
焰火表演只在伦敦小规模地举行。
以威尔士亲王为首的“爱国者”们的势力,也开始煽风点火。
整个英国都在询问,国王到底是神罗的选帝侯,还是英格兰的君主?
人们都在询问庆祝的原因。
询问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为英国带来了什么?
为什么值得庆祝?
普鲁士获得了西里西亚。
哈布斯堡家族保住了皇冠。
西班牙得到了帕尔马。
法国完成了荷兰的中立。
俄国拿到了补助金。
大顺拿到了东南亚并且与荷兰开启了合作。
甚至于波兰都拿到了十几万英镑的出租士兵的钱。
英国得到了什么?就值得庆祝啊?
保住了汉诺威?
可汉诺威和英国人有什么关系呢?
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尚且泾渭分明,远在欧洲大陆神罗内部的汉诺威,成为了刺入英国百姓和国王之间的一根无法去除的尖刺。
打仗是需要花钱的。
援助奥地利、给俄国补助金,也是需要花钱的。
可这些钱,花的却不是国王的内帑。
国王的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威尔士亲王的身边,早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反对现国王的政客。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以这种形式收场,国王现在要面对的当务之急,不是中国贸易问题,而是和自己儿子的争端。
世子党其势已成。
战争、军费、付给哈布斯堡家族的战争援助、战前让东印度公司承担的紧急国债……现在战争结束了,大顺的货船也开到了英吉利海峡。
可是刚刚结束了战争的英国能怎么办呢?
难道未雨绸缪地选择开战,趁着大顺在欧洲立足未稳,将其推回去?
可打仗是需要花钱的。
唯一能够购买紧急国债的东印度公司是反对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在印度和中国的贸易,将会被中国掐死。
而最喜欢买英国国债的荷兰金融资本,又刚刚经历过阿姆斯特丹股灾,然后又将大量的资本借给了比英国多出利息的大顺治淮水利债。
多出的的利息,足够让荷兰人忘记什么英荷传统友谊。
剩余的资本,则要么涌向七省的中国货物拍卖会、要么涌向了走私集团、要么涌向了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荷兰预留股份。
大顺靠着国内百姓的极端贫困、被欧洲嘲笑的人均收入、极高的投资回报率,吸走了金融市场的大部分余钱。
这个时代,不是印钞机时代,而是贵金属时代。
金融市场的钱,就那么多。
大顺拿走一分,英国就缺少一分。
如果无法筹措到国债,那么就只能依靠加税了。
然而现在这种情势,焰火晚会被英国百姓和各路政论家讽刺到刚开始就结束的情势下,怎么加税?
不能加税,那么作为政府重要财源的茶税,怎么能取消?
英国不乏政治家,不乏经济学家。
甚至,茶税问题,也根本不需要多专业的经济学家都明白关税不一定带来走私,但他妈的最高离谱到的关税肯定会有走私。
高茶税,损害的是英国百姓的利益,肥的却是外面的走私贩子。
然而。
道理是道理。
现实是现实。
现实就是,谁当首相、谁当财政大臣,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取消茶税,取消政府重要的财政收入。
明眼人都知道,这场刚结束的战争什么都没有解决。
这不是和平,只是一场不知道期限的休战。
英国和西班牙的贸易问题、和法国的殖民地问题、神罗内部的奥普问题……这三大火药桶,一件都没解决。
尤其是英法之间的殖民地冲突,因为大顺在里面和稀泥,使得英国这边毫无战果。
这种情况下,欧洲的几大矛盾,什么都没解决。
扩军、备战、在休战期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的背景下,是不可能削减税收的。
国王,在忙着对付自己羽翼丰满的儿子。儿子成天喷他爹是“昏君”,这回战争以这种形式结束,这个昏君的名头可算是摘不掉了。
老国王已经六十多了,毕竟历史上他儿子打网球打出了肺栓塞死了这种奇葩情况属于“特别偶然的意外”,老国王觉得自己肯定熬不过儿子。
双方的对抗迅速升级。
内阁,一半人在忙着和世子党身边的那些“爱国者”们对抗。
另一半清醒的,则明白休战期要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在下一场战争开始前,营造一个良好的外交环境。
外交局势也非常不利,大顺拉了荷兰进武装中立同盟,反手在丹麦扬言要对丹麦加关税这明摆着在拉拢俄国和瑞典垄断波罗的海贸易权。法国不提,西班牙还打着呢。这要是外交打不开局面,下回可就要出大事了。
从国王到内阁,或是出于不在意、或是出于没办法、或是忙于真正的大局,总之,对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直航和鸦片案事件,并没有投入明面上的过多关注。
但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对英国的冲击,却实实在在的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里面的背景很复杂。
既有大顺当背景板时代,英国因为之前“手工业自信”而产生的重商主义和自由贸易之争。
有关于议会制、国王权力、传统与现代、帝制与虚君的争端。
还有就是“宗教”还是“理性”、“以德治国”还是“以教治国”的争端。
而这三个派别,无疑都会拿大顺当稻草人。
和伏尔泰所描绘的英国与中国一样,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
关键是大顺太适合当这个稻草人了。
离得太远,货物却近,刘钰之前来欧洲就在那喊自由贸易,完后大顺又是帝制模板——当然是奇葩的模板,道德哲人王、绝对君主制、官僚内阁制这三个根本不搭边的东西,却可以随需要而在各路人马的嘴里自由变换。
真相到底如何,没人在意,重要的是借着中国说自己想说的。
好的是他。
坏的也是他。
关于“宗教”还是“理性”的争端,其高峰点,就是《格列夫游记》里指代“他们嘴里的中国”的慧骃国。
后世看来可能感觉不到这个慧骃国和中国的关系。
那是因为那时候的“中国”,不是真实的“中国”。
而是以威廉·坦普尔爵士为首的一群人所描绘的那个“已经超越了色诺芬的制度、柏拉图的理想国、莫尔的乌托邦以及哈林顿的大洋国等一切想象的体制,是以最大的智慧和理性进行统治的”的那个中国。
只是把乌托邦、大洋国、理想国,批了层皮,找了个现实里真实存在、但又摸不着寻常人看不到的国家而已。
毕竟在大多数人不能出国游历的年代,一个真实存在的强大国家,可比那些明知道不存在的乌托邦、大洋国,听起来要更可信一些。
而现在大顺渐渐走出了背景板,也就将一直没有分出胜负的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理性还是宗教、加强君主权力还是继续削弱君主权力的争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这一次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直航欧洲,对那些反对者来说,应该说,就是一场梦魇。
既是自身的梦魇。
也是英国的梦魇。
越真实、越近、越在生活中随处可见,这种梦魇也就越发可怕。
所谓自身的梦魇,是此时英国很多人对中国的一种很特殊的情绪。
这个情绪,很难说清楚。
不是简单的商品冲击。
可以用此时已经死掉的一个人做例子,来理解此时英国一些人的心态。
比如写《鲁宾逊漂流记》的笛福。
这里面,有一个类似于“门前两棵树、一课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来分析作者为什么这么写的段子。
就是笛福在他的各种小说里,总会提到各种“陶罐”。
意识流文学的女性代表人物、写过《达洛维夫人》的伍尔夫,曾经评价说他反复将一个普通的陶罐,置于读者的关注中,让我们透过这个陶罐看到了遥远的荒岛,和人类的灵魂深处……
但实际上,为啥笛福老喜欢写陶罐、讽刺瓷器呢?真的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人类的灵魂深处吗?
不,其实,因为笛福在写小说之前,和朋友开了家陶器厂。
然后,那几年中国瓷大量进入英国,他这个陶器厂就……
所以笛福这辈子都在狂喷中国瓷器,狂喷中国。
但凡他的小说,必有一段诸如“中国的技术其实很差,只不过因为他们的土好”、“瓷和茶就是吸血鬼”、“英国愚蠢的老百姓对中国那些傻里傻气微不足道的废物趋之若鹜”之类的话。
要不是就是描写中国人傻呵呵地用烧陶瓷的方法烧制房子之类的奇葩想象。
当然笛福死的早点,他死之前,大顺可能还在沉睡,被动当了波吸血鬼。
受冲击的产业,也限于英国的陶器业之类,不够太全面。
但这一次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直接开到了阿姆斯特丹,声势浩大的拍卖会连续上报纸的头条,这可就不只是干陶器厂的受到冲击了。
如果只是这样,这只叫冲击,还算不梦魇。
而梦魇,指的是大部分这些受冲击的产业从业者,利益相关人群,都是“自由贸易”的支持者。
包括笛福在内,他们都有一个近乎一致的观点
中国不是一个奉行自由贸易的国家,所以导致我们的呢绒、陶器、羊毛等,无法在中国大规模销售。
而贸易,是普世性的、神圣性的,我们的货在欧洲这么好卖,却偏偏只能在中国用白银买货,肯定是中国不搞自由贸易的原因。
这才是他们梦魇的根源。
他们认为,一定是中国的贸易政策,导致了他们的呢绒、陶罐、羊毛等优势商品,无法在中国卖出。
这种自信,源于他们的羊毛呢绒在欧洲无往不利。
但在中国却遇到了只能花白银买货的、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情况。
新教徒很难理解【因为我们不行,所以我们不行】这个逻辑。
而是天然地认为我们很行,如果我们不行,一定是对面出了问题。
新教徒是不能不行的,因为他们是神选之人,神不选废物,所以必须行。
他们在之前的对欧贸易中,他们自己赋予了自由贸易神圣性。
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他们信仰的、普便适用的神性。
而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这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实则是逼着他们在“信仰”和“现实”之间,做出抉择。
这才是梦魇的真正含义。
要只是行业受到冲击,那不叫梦魇,那顶多是现实问题,不涉及到精神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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