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的话有些嘲讽,不过其实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抱怨。
往好了说,这叫人性的启蒙、人性的觉醒。
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知道权利和义务的统一,甭管好坏,这也属于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凭啥要交钱?交税交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听连富光的意思,好像这里面还有一系列的原因。
比如如果由政府部门办理社会福利,就会削弱宗族的重要性,其实也就是瓦解宗族。
比如慈善和社会福利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在大顺捐款还能混个监生之类的有各种优待,而这里连富光等人本来也不交税,不需要这种优待。
以及最最重要的文化冲突,问死人收税,会招致华人的极大不满。
按连富光所说,也不知是最高等的华人反对济贫院,好像是城中的中层华人也反对。
这是真是假就让刘钰有些摸不清了。
就像是邱祖观出台的那个政策,要求家里的奴婢、奴隶死了得出25文钱才能安葬的政策,到底是巴达维亚城内的七八千华人都富的家里都有奴婢,触动了自己的利益?
还是说真的就是因为“死者为大”的概念,觉得赚死人钱不对,以至于满城皆怒,无人抬棺?
亦或是连富光根本没说实话,以他自己代表了城中七八千有居留证的中下层华人?
他心里泛着嘀咕,连富光却见刘钰伸出拇指成称赞他有理有据,忙道:“大人谬赞。我等唐人自有文明,许多事与西洋人并不相通。”
“主要还是这个遗产税,以及按照资产百分比强制助捐慈善一事,实在与我唐人格格不入,矛盾多生。实恶政也。”
“我等人微言轻,是以还请大人与总督相谈,免除此税,说清利害,实在是唐人不喜欢这等死后还要交钱的事。若非要行此政,恐日后有乱啊。”
刘钰心里已经生疑,总感觉连富光说的话有问题,就算不敢说假话,但肯定没说全。
“荷兰人是什么时候要行此从遗产百分比扣千分之五,投入济贫院赡养鳏寡孤独、衣食无依之事的?”
连富光咬咬牙道:“回大人,就在这几个月。还是因为城外匪寇作乱之事。”
“因着城外匪寇起事,总督颇为担忧,认为的确应该改善一下唐人的生存状况,否则可能唐人更容易加入乌衫党去做匪寇。”
“以前数万人在城外,自是杯水车薪,也管不过来。如今朝廷要把大量人移民到锡兰找活路,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但唐人下南洋者日多,早晚还是会有人不断涌入。城外匪寇猖獗,若是不改善底层的生存状况,略微给些福利,只怕他们都去投靠匪寇。或是将来再出暴乱之事。”
“我等非是反对济贫慈善之事,而是是否可以让这钱,从各项税收里出?”
刘钰闻言,哦了一声,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因为我们来过】?
城外的起义者,让荷兰知道最底层华人的待遇还是要稍微改善一下,否则就很容易拉杆子起义。
没有济贫院,那就跟着贼寇走?
可是连富光等人对荷兰人还是心存幻想,人家是公司,是要盈利的,怎么可能拿征收的各种税,投入到社会福利中?
现在荷兰人做不做慈善、是否改善底层人的生活,都没意义了。
来不及了。
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卵用。
况且又抠门,舍不得用征来的税补贴社会福利,反倒是琢磨着强迫中上层捐钱,正好把中上层也得罪了,倒也是好事。
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个兴办济贫院的制度,从连富光的说法来看,似乎颇为前卫。
有点像是信托基金、慈善基金。死后若是子嗣年幼,尚未成年,遗产领取年金,待成年后继承全额遗产,如果真的能做好了,似乎也还不错,也免得有宗族吃绝户、瓜分财产之类的事。
加之靠这些财产钱生钱,维持运转,持续慈善。从几十年前持续到现在,应该是有些手段技巧的吧?倒是可以学学。
但按连富光所说,又好像办的不是很成功,似乎大家都反对?
日后拿下南洋,不能凡是旧时代的政策就全都抛弃,还是要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
若此法真的有用,倒也可以保留下去。
心里也明白,单凭这些人的话,只怕十句话里夹着三两句假话,遂道:“这样吧,你在前面引路,带我去一趟公堂。公堂负责这些个慈善的,叫什么?”
“回大人,就是【weeskamer】,我们叫武直迷。”
“哦,那就一并过去,我去那边看看,顺便看看这济贫院的账本。”
“是,大人这边请。”
回话完毕,便主动在前引路,引领刘钰等人来到了巴达维亚的华人公堂。
公堂外,悬挂着两块木牌匾文。
【公者平也,平公察理;堂者同也,同堂论事。公堂者,所以奉公勤民。凡有利于公者,无不咨而谋之,举而措之,以笃庆士林也。】
【情有真伪,事有是非,非经公堂察论,曷以标其准。】
虽然不如大顺的县衙气派,只是个大型民居改的,但这公堂外立着的木牌上的字,已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大堂内的桌上,摆着一套厚厚的《大顺律》,压在上面的,则是一套《巴达维亚法令集》。
许是没想到刘钰会来,连富光赶忙将那本巴达维亚法令集放在一旁,不再使之压在《大顺律》的上面。
可刘钰已经看到了,便问道:“你们平日断案,是依照《大顺律》?”
“正是。”
“若是《大顺律》与巴达维亚的法令起了冲突,听谁的?天朝与巴达维亚,熟大?”
这是个送命的问题,连富光也不敢回答,心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至于吗?
刘钰笑了笑,坐在正堂的桌上,抖了抖那本自己都没看过的《大顺律》,随便翻了几页,扔到了一旁。
心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廷没本事拿下南洋,若真的苛责这些人数典忘祖、以致让巴达维亚律法高于大顺律,那就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武直迷呢?把那济贫院的账本拿来,我要看看。”
现任的武直迷急忙将厚厚的账目拿来,上面当然都是汉字。
刘钰翻开,看了约莫小半个小时,终于看出来了点门道,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死后没人抬棺的武直迷邱祖观,是哪年担任武直迷的?”
“回大人,西洋历1705年。”
刘钰将账本往1705年翻了翻,发现这个账本,几乎是以1706年为分水岭。
1706年之前,大部分入账,都是主动捐助的,足见华人并不像是连富光所说的,一心只想着自己,也是有恻隐之心的,愿意做慈善的。
多的几十荷兰盾,少的三五个铜板,甚至还有一两个铜板的。
但从1706年开始,账目一下子不对了,收入暴增。
密密麻麻的出现了结婚“捐”款;死后“捐”款;烧纸“捐”款;垄断坟地卖坟,等等收入。
但连富光说的“奴婢死后必须花25文钱买坟地”的收入,只占很小的一部分,看来城内的七八千华人,并没有多少家里养奴婢的。
抖了一下账本,刘钰问道:“1706年,是出台了什么新规定吗?”
“回大人,那时候唐人多有无赖赖账者,经常假借离婚之名,赖掉一部分账目。所以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多向总督建言。那年便有了规定,所有唐人要结婚,必须要到甲必丹那登记,由甲必丹颁发结婚证。凡结婚,要向济贫院捐20文钱。”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必须要给甲必丹“喜钱”,因为只有甲必丹手里的大印才能压在结婚证上,不给钱是没法结婚的。这可不是工本费,而是甲必丹的“合法”收入。
刘钰冷笑一声道:“1706年之前,也没有结婚捐赠的钱。也就是说,从1706年开始,结婚也必须得‘捐’钱了,是吧?”
“连富光啊连富光,你说话说一半啊。按你说的,我还以为这巴达维亚的唐人百姓皆有奴婢,富裕无比,所以因此记恨邱祖观。”
“合着这是他当武直迷的时候,结婚也得捐钱、死人也得捐钱、烧纸还得捐钱。”
“他邱祖观巧立名目,死后没人给抬棺,一点不冤。”
“莫说没人抬棺,要是放在天朝,敢这么搞,死后碑都能给他上面兜屎,没人抬棺是轻的!”
“可怎么叫你一说,倒成了我唐人皆因反对‘死后收钱’这种文明冲突,才恨得不给邱祖观抬棺?账本上有奴婢的,本来就没几个人。”
“你这是拿我当枪使?借着‘文化冲突’的名,真正想说的是遗产税?你告诉我,百姓不给他邱祖观抬棺,真的是因为奴婢死后收钱才能埋,这种死后收钱的文化冲突犯了众怒?要是荷兰不取消遗产税,百姓都怀恨?”
“还是因为他邱祖观巧立名目,结婚生孩子都得‘捐’钱,才导致大家恨得不给他抬棺?”
啪的一声,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连富光等人吓得直接跪在了那里,后背冷汗直流,低头不敢说话。
他是实在没想到,朝廷的钦差竟然真的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而且居然从账本里看出来了问题。
一时间冷汗直流,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只能不断磕头如捣蒜。
刘钰捏了捏有些疼的头,心道他妈的真的是一丁点都指望不上你们啊。
“行了,别磕了。我最烦说话只说一半的。张三吃了猪肉,张三也喝了毒药,张三死了。所以,张三是因为吃猪肉死的?”
“你也不是个爽利人,便直接说,自己不想交那份税不就结了?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得拉上七八千华人,显得好像是民心如此。”
“你们啊,成不得事。”
说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心道这福利制度,也没什么可学的,这又是个标准的刻舟求剑。
一开始兴办此事的郭君冠的初衷肯定是好的。
有那么点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会的意思了,只不过估计是听说了欧洲的一些政策,带着儒生特有的仁义情怀。但步子迈的有点大,扯着蛋了。
欧洲那边,尤其是荷兰,各种股票、炒作,只要有钱,阿姆斯特丹期货股票交易所,找几个手段高一点的风投人,或买股票、或买海外土地、或买种植园,确实能让钱生钱。
要是赶上南海泡沫早期、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早期,说不定真就银币变金砖了。
问题是在巴达维亚,搞这玩意,这不就是步子迈大了扯碎了蛋吗?
连个股交所都没有的地方,敢搞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
钱怎么生钱?
这就属于是不讲经济基础、不考虑条件不同,一拍脑袋就上,刻舟求剑,最后好事变坏事的典型。
没有阿姆斯特丹股交所,搞什么信托基金?
到头来肯定变为借用行政力量,搞成强迫性慈善的另一种苛捐杂税。
南洋的事,既不能照抄大顺在中原的统治、也不能照搬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只能另辟蹊径另起炉灶。
包税肯定是不行的,唯一听起来不错、似乎可以学一学的“武直迷”福利制度,也是个纯粹扯淡的产物。
看着还在那跪着,磕头如捣蒜的甲必丹、雷珍兰等人,刘钰心道你们算是把我最后的一点幻想都破灭了,我就不该想着你我同胞,于是对你们存有一丁点幻想。
得了,打碎一切,重来吧,南洋!
想到这,把账本往地上一扔,也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在护卫的簇拥下,径直出了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