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安上门,过朱雀大街,西行2000步至德仁坊有一大宅,宅院南北长二百二十步,东西宽三百步,门前两只石狮含元踏鬼威武非常。门廊上左右各挂对联,横批四个大字乃是御笔亲题文兼武德。门口站着六个门郎官,皆是银盔银甲执戟站在夜色中,看起来甚是严肃。
两个身影从西边穿过深夜疾驰而来,将安静的街上扬起灰色的尘土。
姚方下了马,顾不得脸上的汗,直奔东厢内宅带着来人去见主人。
“殿下。”
崔琰将手里的剑慢慢擦拭了干净,起身挥舞了几下,几声尖啸划破空气,让人感到胆寒。然后将剑归了鞘,才缓缓的转过身来,眉宇间颇有几分肃杀,朝姚方身边那人抱拳拱手。
“程叔叔,安好。”
程笃汝拱了拱手,脸上横肉堆成了橘子般的纹理,眯着一双细眼,直勾勾的盯着崔琰。
“齐王殿下好手段。程某不过告假修养半日,您居然派人到程某的别院私宅来,真是叫某家为之胆寒。若是叫陛下看见,程某恐怕活不到明日早朝了。”
崔琰知道他所指,上前伸手搭着他的衣袖,脸上沉静似水,没有半点波澜。
“程叔叔放心,我这里没有外人。屋外那位,今日已经走了。我不过是想请您过来喝茶一叙,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说起来,程叔叔还是我崔琰的半个亲人。邀您骑马过来,也是怕车架漏了行踪,对您不利。”
程笃汝环顾四周,见他不慌不忙,便确信了几分。理了理衣襟,上前在案前坐定。脸上虽有些怒色,但见他如此谦逊,已然多了几分得意。
“齐王殿下有何事,不妨直接说。既然是亲人相见,就不要绕弯子了。昨日圣人刚斩了几个嘴上没把的短命鬼,我可不敢在这档子上惹祸。程笃汝几朝老人,有些事情不喜欢掺和,还望齐王殿下体谅体谅。”
崔琰笑了笑,伸手示意后门的妈子与诸人添了热茶之后,便屏退了诸人。
“只是几个替死鬼罢了,程叔叔也是小题大做。我听骁卫们说十六字案起,圣人大怒,命大理寺跟刑部在查,而且已有了眉目。”
程笃汝脸上横肉一凛,似是警惕许多。
“十六字案是陛下噤声,谁敢多嘴。现下连三省六部都不敢多问,只由大理寺卿一人督办。齐王殿下身兼禁军指挥使,独来独往,与三司素来不交,此番莫不是要打听消息?”
崔琰摆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布,递给了面前的程笃汝。
“程叔误会。十六字案崔琰并无兴趣,左右也只是有人卖弄玄虚罢了。今日,我只是请您帮忙看个东西。”
丝质锦绣,飞花滚金,看起来似乎是大内织造的一块帕子。上面还有些许暗沉沉的颜色,闻上去没有什么味道。只是搓上去略有有些凝滞,还有些细小的渣滓掉落下来。
程笃汝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在茶杯中点了一指,在地上捡起了些渣滓,于指间揉搓了几下,那渣滓瞬间变得殷红暗沉。
“血!?”
崔琰点了点头。
程笃汝将帕子推到一边,心中满是疑惑。
“齐王这里打的什么哑谜,不妨直说。”
崔琰点了点头,伸手要过帕子,眼神渐渐变的迷离。
“新历九年六月,我随军出征,历时六月零二十天,回朝路上天寒地冻又遇大雪漫天,大军归营受阻。我命姚方率队赶赴蓝田大营,自己快马赶回太极宫拜见父皇和母妃。母亲自生我后,身体孱弱多病,我特意从吐蕃缴来上好的狐裘送给母亲避寒。可当我到了安仁宫的时候,那里人去楼空,院落杂草丛生一片萧条。我才知道,母亲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病故。我去问陛下,陛下一番劝慰,说是母亲病的太急,御医救冶无能,担心我阵前分心,故未相告。这话,我死也不信。虽然我母亲体弱多病,但尚未年老,且翻看御医札记所录也不甚详实,说什么心肺骤寒,咳血力竭而亡。若真的是病死,为何安仁宫里的内侍们都不见了踪影。这分明是有人害了我母亲,然后杀人灭口将安仁宫清理的干干净净!”
崔琰说着,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震的桌上的茶杯倾倒,茶水溢的满案皆是。
程笃汝细细聆听了半晌,见他说起旧事,颇为震惊,环顾四周方悄声说道。
“齐王殿下要查陈年旧事?圣人可知?”
崔琰摇了摇头。
程笃汝惊慌。
“圣人历来不喜争斗,你切莫要触了圣怒。真要寻查却是不难,以往各司衙门凡生死老病皆有旧注。不过年深日久,恐怕一些人都已经不在。”
崔琰又将那块帕子展在手心,眼眶温热,似要将时空看破。
“这块帕子,是我回朝次日在母亲的塌下找到的。当时天寒,帕上的鲜血已然凝固。我怀疑母亲是被人毒害,便拿到城南找了一个神医帮我甄别。”
“城南?可是李济壶?”
“正是他。”
“李神医可有甄别?”
“他说帕子上的血积久淤沉,是夹竹桃与虎刺梅的根茎混成毒药,然后混在温酒里给人送服所致。毒药在腹中凝结阻塞,初时并无察觉,那血块凝结的久了逐渐愈来愈硬,最后便会阻梗得人难以进食,夜不能寐。最后只消一杯热水下肚,那凝血便会化做一汪毒泉,涌至五脏六腑,夺去性命。”
说到此处,程笃汝忽想起一桩旧事。那年齐妃猝死,有人将宫北乱生的月季,冬香,诸多花草铲了个干净,其中似乎就有一两株夹竹桃。如此说来,齐王所说仍是有迹可循。可虎刺梅因花期甚长,颜色温热内敛,宫里却是少见,怕是难以查证了。
“如此说,齐王似乎已有了线索。只是不知道,齐王是想要某家做些什么呢?”
崔琰盯着那块帕子,眼神坚定。
“我想,让程叔叔帮我一个忙。”
“如何?”
“程叔叔掌管内侍,对宫中用度甚是清楚,不知何处可得这两种花草?”
程笃汝摇了摇头。
“但凡有毒的东西,宫里都是禁的,各处不曾种过。至于毒药,恐怕只有太医院,大理寺和刑部会有了。”
“这几处,琰都有问过。并无蛛丝马迹。”
“那这个,恐怕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崔琰笑了笑,似乎他的推辞早在自己意料之中。
“不妨。琰儿这里还有一事相求。还望程叔叔莫要推辞。”
“说来听听?”
崔琰从案底拿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沉甸甸的,将案板震的一晃,说道。
“近日陛下为公主招驸马的事情烦忧,再加上吐蕃和凉世子都来求亲。程叔叔伴随陛下多年,可知陛下打算?”
程笃汝见他说的隐晦,摸着荷包笑了笑,忽的想起宫里的那位,手便停了下来。
“莫非,齐王也希望御知公主远嫁?”
“哦?”
崔琰眼神一亮。
“看来有人已做此打算?”
程笃汝点了点头,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崔琰将信将疑,摇了摇头。“那可是他的孩子。”
程笃汝皱了皱橘子脸,将茶杯推远。
“您说呢?”
崔琰笑了笑,心中已然明了。
“其实,公主的事情,琰无心参与。今日我想求程叔叔帮忙的事,比这个简单不少。”
程笃汝将那荷包揣进了怀里,一口热茶又尽,看着崔琰。
“齐王无心参与,但却有他人捣鬼。弄了几个小儿在这散播谣言,说什么天家的家事来,惹的圣人大开杀戒。齐王,您可要仔细了。”
送走程笃汝之后,姚方又折了回来,顺手将门掩了起来。
”殿下。前日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崔琰点了点头。“如何?”
“办妥了。”
崔琰笑着扶着姚方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姚方拿起桌上的茶壶架在了炭炉上,靠近暖起了手。
“不知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属下好去准备。”
“不妨。眼下最麻烦的,是吐蕃和凉国和亲的事。圣人过几日天要在宫里宴请凉世子,估计御知和安别还有太子都会来。如今世子既收了礼,那也算是肯卖这个面子了。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殿下,那个探子”
“暂时不去管他。你先去找账房把上次未结的银钱给亲属送过去。”
“是。属下这就安排。另外,还有一事未禀。午后过往宫里时,路上遇见一个人,跟了属下几步,最好被我甩开了。”
崔琰惊讶“是何人?”
“看身形打扮,似是刘大人家公子新娶的姜氏。”
“她?她看到了?”
“应该没有。只是在衙门外遇见的,又去市口转了几步罢了。”
崔琰点点头,看似轻松,但眉间仍有一丝顾虑。
“且不管她。这个蜀中刺史的女儿,向来顽劣大胆。如今嫁给咱们刘大人家做了新妇,也都管不住她。以后避着点就是了,免得多生事端。”
姚方应了声便退了,崔琰看着窗外明月,心绪纷乱。
华灯映照,整个镐京城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显得神秘莫测。
东市的行人早已少了,朱雀大街两侧也愈发清冷,只有三五个行人埋头赶路。天空上阴云暗沉沉得似乎又压了下来几分,烛火影上去,隐约像是有一张巨大的手隐藏在云里,要将这个京城下掩藏的秘密捏碎。
安别回了皇城之后,在院子里又漫步了半晌才回了翠荷里。有内侍来传说皇后请她,才缓步回了承坤殿。
常皇后早已等了多时,此时正端坐塌上,一脸的怒气。见她进了东厢,上来便是一阵数落。
“今日又去哪里浪荡了?早上御知找你我还说你病了且养着呢。我前脚刚出了门去为你求情,你就溜出去。如今愈发长本事了,竟跟哪里学的如此顽劣。”
安别不懂她说的求情所为何事,只是低着头不敢辩解,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常皇后见她缩着肩膀,如惊弓之鸟般谨慎,想来是知错了,便又换上一副慈祥的样子,上前安慰。
“你不要怪我总是数落你。虽然你未生在皇家,但也是郡主的身份,论起来,你也只是在这几人之下罢了,身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的言行,便是我的言行。稍有不慎,违了圣人的规矩,便会有人说三道四。尤其是我们女人,这一辈子更是有数不尽的敌人。你时刻都要提醒自己,要小心身边的人。如今咱们常氏一族只有我们三个女人相依,你再也不能如此任性,凡事,都要听听我的安排。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安别抬起头,眉目青涩纯真。
“皇娘姨,安别明白。只是您整日忧虑,我也不忍打扰,只好与御知或两位哥哥玩耍。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左右都护着我,皇娘姨也定是喜欢他们的吧?”
常皇后看着她纯真的眼神,脸上神色复忧虑不少。
“皇家之事历来多有难言之隐,你还小,不是很明白。御知虽然贵为公主,但她在圣人的眼里可不止这些分量。齐王虽是粗人,但是他征战沙场多年,也是有些心狠的。只有你豫霄哥哥,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以后你要多跟他走动,学学他的样子,我才高兴。”
常皇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宠溺着一个孩子。
“皇娘姨,母亲去了江东多日,为何还未回来。安别都有些想她了。”
常皇后抚着安别的手停在了空中,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一阵凉风略过,承坤殿的门帘被风吹开,凛凛作响,一片雪花飘落在地。
冬天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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