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别虽没有大碍,但总有些凄惶。她总在夜里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朝自己走来,分不清是柳万绣还是柳青,只是掐住自己脖子索命。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惊弓之鸟一般颤巍巍的发抖,再难入睡。皇后伴了几日不见好,更是不许她回了翠荷里,那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总是无济于事,动辄便要将太医署的司丞杖二十问责,最后还是程笃汝闻听此讯才过来止了干戈。饶是如此,太医署司丞还是被杖了十数下,被人抬回了太医署。
程笃汝见腊梅和丁香扶着皇后坐在了榻上,便屏退了她们出去。侧身立在一边,悄声道“皇后,越是如此,越要稳住心神。既然常夫人回来了,郡主的事儿,您就静着点,别再出了乱子。”
皇后喘着粗气,顾不得妆容散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安别如今成了这样,我如何不急?”
“您越是这样,陛下那边”
皇后听他如此,陡然敛住了神,拿起身旁已经冷了半晌的茶水一口吞下,渐渐的缓了下来。
“前日事发,我也有些冒失。圣人近两日如何?”
“娘娘放心,一切无恙。倒是您要留神些。”说着,便上前靠近了两步。
这时,门外一个身影慌乱的闯了进来,程笃汝赶忙往后退了一步。
常皇后劈头便骂“没眼见的东西。礼数都不讲了!”
程笃汝劝了两句,又说“听说城南有个神医,皇后不妨将他请进来诊治诊治。”
皇后点点头正了正色,见是腊梅闯了进来,紧跟着便看到赵吉火急火燎的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跪地叩拜。
“叩见皇后娘娘。”
程笃汝小眼一睁便发觉异样,拽着赵吉便出了承坤殿。
“怎么了,慌里慌张,没有个正形。”
“师傅,出大事了。你快去殿上伺候着吧。我怕,我怕我应付不来。”
“怎么了?不是早朝还没下吗?殿上不是还有应儿和瑞福伺候吗?”
“太子殿下来了!”
程笃汝惊诧道“太子殿下不是被禁足了吗?”
宣政殿上。
兵部尚书于文华陈表,居言酒肆已悉数拆除,店家和杂工也按照圣人批的流放百里外的甘州。工部及将作监陈表,城西原有一座百年旧宅,先前的户主去了多年,如今空了许久,可与公主居住。圣人只是点了点头,着户部工部征了就是。刑部尚书冯铎陈表,柳万绣之父,淮南道舒州长史柳仁胥上表泣奏,因事涉天听,便已转了宗正寺和大理寺,急请圣人批复。
“柳万绣虽然欺君,但罪不至死。李如山,着吏部户部将柳万绣追为集贤馆编修,补拨二十年的饷给柳仁胥,开春了迁他去岭南道做太守吧,也算是与他补偿一番了。”
“谨遵圣喻。”李如山道。
“陛下!”
圣人见御史中丞从列中闪出,便已觉不快。
“典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朝新象不过十数年,根基未稳,正是需要天下举子,广納良才。柳仁胥清廉为官数十载,其子柳万绣寒窗苦读方有此成就,今身赴王宴却血溅殿上。此事不平,天下举子难服,于社稷不利,于陛下不利。”
话毕,刘玉溪便站了出来。
“柳万绣欺瞒圣上欺瞒郡主,太子虽是过失之责,但陛下已有决断。吴大人莫要混肴视听。”
“过失之责也是责。秋闱刚过,诸学子报国心切,翘首以盼,而状元郎却身死宫廷。难道,大人情愿见到后世对圣人或太子有何毁誉之词吗?”
“吴卿,那依你,孤应如何?”
圣人问道。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列在最前的齐王崔琰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吴言正要张口,只听得身后几人嘈杂。随着一声响动,议事时关上的殿门被人用力推了开来。朝堂之上诸人纷纷侧目,圣人看清来者之后,缓缓合上了双目。
李如山见他闯殿,一时间甚是急躁,想去拦住他却是不敢乱了朝堂礼仪,只得悄声喊他停住。
“太子殿下!”
那夜,崔豫霄回了东宫,看着铜镜里憔悴面容和散乱的头发,暗自神伤一夜,直到次日清晨,东方鱼肚渐白,贴身伺候的环儿来告安别郡主已醒,又无甚大碍,他才理了理仪容,换上了干净的常服休息。
自此,接连三日他都是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三餐也进的多了些,觉也如常的睡了。今日天还未亮,听见宫里钟响,便知是圣人开朝,便着人换上朝服顶冠,不顾诸人阻拦,径直闯进了宣政殿。
他没有理会李如山,进了殿门,双手礼在胸前,大步迈在了御阶之下,叩首下拜。
“陛下。儿臣崔豫霄,恬居储君之位,性乖行张,失教晏德,戕害性命。愧于君父,泯于臣工,罪实难赦。今请上谕圣令,儿臣愿削储君之位,罹迁东宫,以罪天下。”
崔豫霄此言既出,朝堂上自是一片哗然,崔琰也是双瞳一缩,甚为惊诧。
“豫霄!”
储君之位本是天下固本之策,前朝诸多王朝莫不是因此覆灭,尤其上年纪的老臣最是清楚不过。往日朝上有圣人专权,容不得一丝争斗,那齐王与太子又是一文一武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臣子之间虽则偶有正茬倒也无甚事端,可若是空了储君之位,怕是更要多出许多事端出来。尤其是书生出身的中书令李氏父子,礼部,户部,吏部诸人,此时已经伏在地上泣奏。
“陛下开恩,太子殿下三思。”
闻听殿内已然乱做一团,赵吉这才慌忙的奔向内苑寻找程笃汝。
“太子这是在埋怨孤吗?”圣人安坐龙椅之上,声音淡漠。
崔豫霄手捧太子顶冠轻轻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副白卷铺在了地上,正是他这几日所书。
“儿臣恬位却从无建树,每日钟情典籍,醉心诗画,上辱圣听,实在难堪国祚。今做《自省》一篇,还请陛下降罪。”
内侍将那卷文章从地上捡起来,仔细的呈了上去,圣人抻开只见他抑扬顿挫上千文字,蹙眉略读了几行,便摔在了案几上,惊的诸人为之一颤。
“诸多悔过,都是你怯懦的借口罢了!在孤看来,这!都是废话!身为储君,当礼君臣,顾韬略,目光天下不负天家血脉。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竟然敢来威胁孤!”
崔豫霄不顾臣工阻拦,仍挺着身子,拱手求圣人下诏。
“父皇,豫霄原本恃才孟浪,身在储君之位,如坐针毡。但念圣恩不敢懈怠,上下求索,以正身形。奈何秉性难移,生性疏散,又怯懦羸弱,如今失手戕害举子,祸害天下。内心实在难安,自问无德辅政,还请父皇阴鉴。”
朗朗之声在偌大的宣政殿内回响,李如山见他意如磐石,竟难以再劝,崔豫霄自居位以来,与这般臣子同出同入,早晚恭敬非常。如今看他将东宫之位拱手让人,不免替他惋惜。
圣人在龙椅上听着,眼神凛凛的瞥视着诸人神色,却见崔琰脸上不似欣喜,更似惊恐地颤抖起来,便唤了问话。
“齐王,太子是你弟弟,你说,孤应该怎么做?”
崔琰抬头惊诧,撩袍便伏在了地上。
“回陛下。储君之位乃家国之本,崔琰不敢妄议。“
圣人冷笑。
“既是家国之本,你亦是家国之人。而且他是你弟弟,你就不妨说上一说。”
崔琰自思如今圣人多恙,日食渐少,起居诸事都交给贴身的人照看。朝上最恨党羽,朝下最忌结朋。观诸人神色,太子此番请辞,断然是一时之策,非他人谋略,当下心中已有盘算。
”太子殿下居位数年,事必躬亲,父仁子贤臣工和爱。此番请辞定有隐情,恳请陛下三思,再做定夺!”
“哼!”
圣人从龙椅上直起身子,拢着袍子迈步下了玉阶,靴底金珠玉磙铿锵作响,直击梁上不绝。
“好一个再做定夺!这太子之位乃天下储君,历朝历代无人不妒无人不慕。难道你就不想?你是怕废太子之后有人寻你谋位,还是怕孤提防你另有二心呢?”
此话一出,满朝大臣面面相觑,崔琰却面若冰霜毫不在意。“父皇如此想,儿臣情愿解甲归田。”
圣人冷视一眼,又道。“今日,偏不遂你二人之念。来人!”
“拟诏!皇子崔豫霄居太子之位不务政,居龙子之位不务孝,玩物丧志,屡教不改。今褫夺储位贬为景王!”
群臣见圣人大怒,只得叩拜求圣人三思。却见那圣人目光睥睨,拂袖缓声道“复议者,格杀勿论!”
众人跪了半晌,只得散了。饶是李如山等人亦是觉得惋惜却不敢多言,只与崔豫霄长礼而别。
另一厢程赵二人匆忙赶回太极殿,早朝已然散了。
此时朝阳初升,从窗阁上射进来,映地太极殿上金碧霞光。
崔豫霄已除了朝服,着一件素袍罩着站那光里,闭着眼睛,神情坦然。
“太子。”程笃汝悄声喊了喊。
崔豫霄睁开双眼,见是他,便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衣袖。
“程叔叔。豫霄已不是太子了。我现在是景王。”
程笃汝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
“而且父皇许我仍暂住静学宫,以后也不用参与朝政,只随集贤殿的学士们修书就是。”
“这老臣只去了半个时辰,怎么就”
“程叔叔,豫霄自做了太子,五岁读经,七岁抄书,九岁论史,十二岁入朝堂听臣工陈表,十四岁便住进了静学宫。无论是行走,用膳,或是起居,均要遵循祖制不敢僭越,怕被臣子议论,说我乱了分寸。如今脱了那身朝服,方才痛快了一些。以后,再也不用考虑诸多,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程笃汝惊讶,拉着他的衣袖劝慰。
“殿下为情所困,老臣有所见闻。可你为脱枷锁,竟如此豪赌,着实不值当呀!”
”世间万物,求的欢喜便值。程叔叔虽身在内侍监,但也是看着豫霄长大的,也是我的半个亲人,应当替我高兴。”
程笃汝见他远去,只得紧赶着回了政德殿,见圣人正在闭目养神,杜应儿,胡瑞福两个徒弟在一旁垂手站着,赵吉看了师傅眼色,便换了茶热上去案上备着。
圣人听见声响,便眯着眼睛问“去哪了。”
程笃汝拱手叩答。
“承坤殿的人来报,说安别郡主的病不见好转,皇后娘娘动了气,将太医署的李司丞杖了二十。他是老人了,又是老臣的同乡,所以老臣我就过去劝了会儿。”
“如何?”
“回陛下。李司丞年迈,被人抬回了太医署。皇后那边,还是有些气。要不您”
圣人斜靠在暖塌上,眼皮轻轻的抬了一丝,冷冷的说了句。
“阴日再去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