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顾天涯提问题,程处默肯定会往后缩。
其次是李崇义和房遗爱,这哥儿俩同样属于不爱动脑子的货,但是这次不一样,顾天涯问的是打仗。
“师尊,我知道……”
程处默第一个抢先回答,脱口而出道:“俺以前听程十七他们说过,这世上有三种关系最铁,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昌……额,师尊您别瞪俺,这是程十七他们说给俺听的,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军中同袍的关系铁!”
这货在顾天涯的目光之中,讪讪的缩头缩脑不敢再说话。
李崇义嘿嘿坏笑两声,挤眉弄眼的道:“大师兄的回答粗鄙,不过却也属于实情。自古军中兵卒,同袍情义深重,所谓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谁敢动我手足,我必穿他衣服……”
这货说着说着声音也小起来,在顾天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瑟瑟发抖。
房遗爱原本满脸兴奋的准备回答,结果看到两位师兄的情况顿感不妙,这小子终于聪明了一回,急急转头看向山下装作观察战场。
幸好,顾氏门徒不止他们三个货。
只见剩下三个弟子对视一眼,先是小王勃走到顾天涯身边,仰头道:“师尊是要弥消隔阂对吗?”
紧跟着是六弟子胡云,开口道:“大唐立国之初,兵力三分而立,天策府是一系,娘子军是一系,至于最后一系,则是东宫太子府的派系……而太子府的派系,又细分为两大阵营。其一是太上皇拥有的兵马移交给太子掌管,其二则是天下各大世家共同拼凑的兵力。”
他说着停了一停,迟疑一下又道:“弟子是世家出身,对此记忆尤深,当初玄武门一场事变,太子府兵力死伤殆尽,世家在军中的力量被打了个精光,但是被打光的却不仅仅只有世家的人。比如曾经忠心耿耿的太子卫率,他们也在那一场战争中战死……”
七弟子张顗小声小气的开口,道:“生死之仇,乃世上最大的仇,家父和舅舅都是天策府一系的大将,在那场变故之中立下了莫大功勋,随着当今陛下登基,他们全都进入了朝堂。”
“然而即使他们如今已经贵为国公,但是内心深处仍旧放不下仇恨,每每言谈举止之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对于当初太子府那一系的恨意……”
这小家伙说着停顿下来,好半天后才叹口气又道:“家父和舅舅乃是胜利者一方啊,身为胜利者尚且放不下恨意,由此可以推知,失败那一方的恨意有多浓?”
三个弟子连续回答,相互再次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着顾天涯,齐声道:“师尊,您是要消除他们的隔阂。”
顾天涯甚是欣慰。
此时乃是夜间,山脚下的战场依旧杀声震天,他负手站在山崖边缘,目光遥遥的观望山下,缓缓道:“当年那一批人的仇恨,是从厮杀之中生出,如果想要弥消,也唯有从厮杀中方可……”
他说着微微一停,目光继续盯着山下,缓缓又道:“就比如程十七和陈洛,出身分别是天策府和世家,当年玄武门一战的时候,陈洛被程十七砍了一刀。据说陈洛一直怀恨于心,时时刻刻都把此仇放在嘴边,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砍回来自己当初挨的那一刀。”
“但是当程十七率领府兵陷入困境之时,第一个起兵援救的折冲都尉正是陈洛,那一刻,他把私仇放在了一边。那一刻,大唐军卒的同袍之情占了上风。”
“随后是陈洛率领的兵马也陷入困局,引发了整个大唐府兵西路大军集体出动,72座折冲府,72个折冲都尉,这些人之中既有天策府的出身,也有陈洛那种世家派系的将领。”
“他们彼此之间,是有着仇恨的,可是当他们听到同袍遭遇险境,他们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放下私仇。”
“自古有句老话,生死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另有一句名言,叫做救命之恩大过天。”
“当初玄武门一事,他们竖立生死之仇,今日战场来援,他们欠下救命之恩……仇恨其实是能放下的,恩情却需要一辈子来偿还,所以,曾经困扰整个大唐的内部隔阂终于迎来了弥消的时机。”
顾天涯说到这里,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经过今次之战以后,大唐内部再也没有间隙,各方势力融成一体,汉家民族重新变成了铁板一块。到了那时,腾飞不远矣……”
程处默躲在后面老半天,这时忽然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声道:“但是师尊您前些日子曾说过,那些人在朝堂上爆发了一次冲突,当初太子府那一系的某些人,依旧要在这场大战之中争一争。”
顾天涯微微一笑,语带深意的道:“良性的竞争,我们不应该摒弃,哪怕大唐内部变的铁板一块,但是该有的竞争必须要有……他们之间毕竟有着深仇大恨,不可能做到毫无隔阂的放下一切。”
程处默若有所思,道:“所以这场大战就成了他们的另一种竞争,能让他们把所有的怨气全都转化为厮杀的力量,对吗?”
顾天涯点了点头,然而并没有明确回复,反而他再次将目光注视山下,遥遥的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
忽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次大战之后,我也要脱身了,我为大唐做的已经足够多,以后该为自家想想了。”
几个弟子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闪兴奋,惊喜道:“师尊您终于要自立一国了吗?”
程处默首先开口,满脸期待的道:“如今幽云五州已经稳固,西边的云州一直是齐王殿下帮您坐镇,齐王性格凶悍,威名震慑西域,所以云州虽然距离幽云较远,但却丝毫不用担心那边会出问题……”
李崇义紧跟着道:“其次还有檀州,那是师尊的故乡,当初梁国一战的时候,师尊率兵打下了云蔚代三州,事后以蔚代两州作为交换,从我们李氏皇族手中换到了檀州。”
房遗爱在一旁努力参与这个话题,急吼吼的道:“这样算下来,师尊执掌的地盘已经是七个州。”
六弟子胡云补充一句,道:“并且这七个州的地域都很大,等同于中原腹地的十四个州。如果单从疆域面积计算,几乎相当于半个大唐……”
张顗出身将门,乃是张亮的独子,这时也兴奋开口,小脸欢喜的道:“但是师尊最大的收获,乃是眼前的辽东战场,高句丽传承千载,幅员辽阔三千余里,一旦这片土地收归囊中,师尊足以建立起强大的国度。”
顾天涯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张顗的小脑袋,温声道:“立国容易,强大则难,要想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度,不是光靠幅员辽阔就能成功的。”
旁边响起小王勃的笑声,嘻嘻的道:“不管如何,总之是要立国啦。到了那时候,师尊是帝王。”
小家伙说着又是嘻嘻一笑,故意调皮的道:“而我们七个真传弟子,说不定会捞一个大官做做哟。”
顾天涯莞尔一笑,伸手弹了王勃一个脑瓜崩,打趣道:“为师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小家伙竟然是个官迷。”
王勃再次嘻嘻而笑,抱着顾天涯的大腿撒娇。
这一夜,师徒几人矗立在小山上,眺望山下战局,谈论了很多很多。
……
第三日的清晨,一抹晨光微露。
大唐府兵和高句丽持续胶着,渐渐的终于引发了全面性的对撼。
先是东南边方向,无数黑压压的人群,只见一杆一杆大旗迎风,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颤动,那是高句丽一方的无数援军,宛如潮涌一般杀气腾腾而来。
左路一杆帅旗,赫然写着‘渊盖’二字,显然是渊盖苏文终于出动,他这一动几乎挟裹了高句丽所有的兵力。
同时在右路又有一杆帅旗,上面写的乃是‘御驾’二字,程处默等人遥遥观看,几个弟子的面色渐渐凝重,道:“这是高句丽国主的御驾亲征。”
顾天涯却微微一笑,淡淡道:“御驾亲征又如何?他的亲征反而会削弱士气。你们仔细琢磨一下,为什么高句丽竟会出现两杆帅旗?自古军令必须出自一人,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同时存在两个声音,而现在,高句丽国主和渊盖苏文各自竖起了一杆帅旗……”
几个弟子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这说明师尊的计策成功了,渊盖苏文和高句丽皇族已经反目。”
小王勃嘻嘻而笑,道:“一个民族出现两个声音,并且还是在国与国的战场上,这等情形会让高句丽士卒内心惶惶,大战尚未打起士气已经削弱了三成。”
另一个小弟子张顗兴奋的点头,道:“而我们这一方则不同,师尊一直在激发士卒的血性。除了激发血性,师尊还给士卒们准备了那么多。铠甲,刀兵,强劲的弓矢,每一顿饱餐的大锅炖肉……”
六弟子胡云最擅长商业,此时沉声开口道:“师尊为了打这一仗,花出去的钱财如流水,第一批新铸钱币两千万贯,仅仅一个月时间就花个精光。付出这么大,岂是高句丽可比……”
顾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能做的,全都做了,接下来就看这一战是成是败,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汉家兵卒战死。”
几个弟子微微一怔,都知道师尊的心中又生起那重愧疚。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猛听顾天涯放声而笑,豪迈道:“人生一百载,三万六千天,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徒儿们,莫要担心为师陷入牛角尖。我虽然心有愧疚,但却并不自责,只因为,我亦如卒而战……”
我亦如卒而战!
这是要亲上战场的意思。
如卒而战,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卒子,身先士卒,冲上战场,手里握着一把刀,像普通小卒那般去拼杀。
“师尊,万万不可!”
几个弟子想也不想,几乎异口同声的阻拦,甚至就连最憧憬战场的房遗爱,这时也一脸急切担忧的大叫着。
然而顾天涯仅是淡淡一笑,双目之中闪烁着果决的断然。
……
就在他目光果决的同时,猛然西边大地微微一颤,几个弟子先是一惊,随即把目光投射过去,顿时惊喜道:“大军,是我们的大军。”
站在小山上放眼望去,但见西边大地上出现无数杆大旗,几百支府兵形成三路大军,黑压压宛如潮水一般涌来。
程处默满脸放光,惊喜道:“全出动了,全出动了,哈哈哈哈,这绝对是大唐643座折冲兵营全都出动了。”
忽然这货目光一凝,更加惊喜的道:“我看到了俺爹的旗帜,还有好些国公的旗帜,当初天策府的十七位猛将,他们各自领着一路兵马……”
旁边李崇义伸手一指,同样兴奋道:“那是家父的旗帜,扛旗的是河间王府第一部曲,后面紧跟着的那几百个骑兵,都是家父多年培养起来的铁血悍卒。”
七弟子张顗也站到山崖边,欢喜道:“我父亲也来了,我舅舅也来了。同样带着家里的部曲亲兵,那全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人。”
正当弟子们兴奋之时,突然听到西南方向轰然巨响,随即,又见一杆大旗出现。
弟子们先是一怔,随即更加惊喜,大叫道:“那是‘顾’字帅旗,是咱们幽云顾氏的‘顾’字帅旗。这一路大军肯定是幽云铁骑,师娘她时隔多年终于重新出现在战场上了……”
兵马急速,瞬息如风,就在弟子们惊喜出声的几个片刻间,那边的两路大军已经风驰电掣越过了边境。
近了,更近了,已经能够清晰看清楚人脸,看清楚许多骑马大将脸上的肃杀。
突然西北方向又是轰然巨响,脚下大地再次传来震颤的晃动,众弟子微微一怔,目光傻傻的看向那边。
只见晨光浩浩之下,西北方赫然也出现黑压压的兵群,一望而去,无边无沿,人数暂时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光看那支大军的规模怕是超过了二十万。
最吓人的是,那全是骑兵。
咕嘟数声。
几个弟子下意识咽口唾沫。
程处默呆呆转头,望着顾天涯道:“师尊,我看到了突厥人的旗子,看到了吐谷浑的旗子,以及,几十个西域小国的旗子……”
顾天涯微微而笑,淡淡点头道:“自古财帛动人心,这是为师花钱雇佣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