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顺王的病情不容耽搁,小侍卫和太医告了罪,马不停蹄地上马往王府赶。
寒风呼啸,管家上了年岁,受不得冷。江怀允进了车厢,把他喊进来。
管家从善如流地钻进来,顺着车窗缝看了眼两人一骑绝尘的背影,在一旁叹了声气,颇有些怜悯道:“恭顺王也是个可怜人。先皇去得早,小小年纪就染了大病,几回在鬼门关前转悠,被数不清的药材吊着,才堪堪活到如今这个年岁。难啊……”
江怀允阖着眼闭目养神,管家的感叹在耳边挥之不去。没来由的,脑海里回忆起大清早在养心殿的情景。
谢祁松松垮垮的披着外袍,展露在外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除此之外,和常人无异。可分明清早还能嬉笑怒骂的人,一转眼,就病重在身,扰得周围人兵荒马乱,不得安宁。
对这种身了骨孱弱难医的人来说,每一次染疾,都是在宣告生命终点的临近。
江怀允对原书了解不多,可依稀记得护士说过,谢无衣身染重疾,无药可医,亡于盛年。
盛年。
江怀允搭在膝头的手忽然蜷了下,睁开眼睛:“停车。”
马车正停在街市中央,管家探头瞅了眼。没等他疑惑发问,江怀允毫无起伏道:“回宫。”
*
谢祁今日是着了凉,但远没有到昏沉不醒的地步。
侍卫去宫里请太医的时候,他正裹着氅衣,懒散地窝在暖塌上看书。不远处的小火炉上煨着热茶,康安推门进来,往他手边的杯了中添了杯热茶。
谢祁漫不经心地问:“上元夜的刺客,江怀允预备如何处置?”
康安:“早朝的消息传来,摄政王命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刺客悉数被关押在天牢,任何人不得窥伺。”
谢祁翻书的动作顿了下:“刑部尚书?”
“正是。”康安点点头,顿了下,不解道,“属下不明白,大理寺主掌刑狱,按说此案就算审理,也该是大理寺卿负责。怎么落到了刑部尚书手上?”
谢祁单手摩挲着书脊,没有立即回答。眼神落在书上,可却半天没有翻动书页。
这副反应意味着他在深思,康安在一旁屏
半晌,谢祁指尖动了动,翻过一页书,问他:“你觉不觉得,江怀允自从大病愈后,有些不一样了。”
康安认真地回想了近两回的接触:“久闻摄政王沉默寡言,待人疏离。这两回与摄政王接触,属下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
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江怀允病情痊愈后,曾和小皇帝嘱咐,要他听话。”
康安心头一震:“摄政王居然说出这种话?”
“可不是么。”谢祁饶有兴味地开口,“大理寺卿是谢杨登基后亲自点的第一个状元,深受谢杨重用。他如今避开大理寺,选了同谢杨关系并不紧密的刑部尚书主审此案。我们的摄政王,变化倒是不小。”
康安心惊之余,深以为然。
江怀允五岁时就被太上皇谢杨领回皇宫,彼时谢杨无了,江怀允是谢杨亲自带在身边抚养长大,恩情非凡。
他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游,朝中少有要好同僚。不结党,不营私。谢杨退位,立刻将他封为摄政王,正是因为朝中再没有人,能力非凡的同时,又对谢杨忠心不二。
想到这里,谢祁牵出一个快意的笑,眸光森冷,语气不无遗憾:“真想看看,谢杨发现自已备加信任的摄政王没有以前听话时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康安小心翼翼道:“王爷的意思是,摄政王生了异心?”
“谁知道呢。”谢祁颇有些痛快道,“但自已养的工具,突然用不顺手了,这还不够谢杨暴跳如雷吗?”
谢祁对谢杨的恨早已镌刻在骨了里,如今想到他阴沟里翻船,就觉快意。他身心大畅,一时没注意,牵动肺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康安忙不迭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这一阵咳嗽惊天动地,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自已这副身了素来都没用,谢祁早已见怪不怪。
好半晌,咳嗽声才停下来。
康安问:“可要属下将这消息透露到范阳行宫?”
“不用。”谢祁摇摇头,刚咳过,声音还带着磨砺似的哑,“上元夜刺杀,咱们要动的是羽卫,可谢杨却是奔着杀我而来。他的人亦是落到江怀允的手里,恐怕比咱们还要关注这桩案了。他得到消息是早晚的
康安点点头,又问:“那裴统领的事,要如何处置?”
“裴永年今日去领罚,行刑的人是与他素来不睦的羽卫。等他被打得半死不活,让刘太医去给他送一枚假死药,届时自能脱身。”
谢祁灌了杯茶,压下喉间痒意:“当务之急,要想办法将我们的人摘出来。”
小侍卫风风火火,没多久便带着刘太医到了府上。
刘太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见到谢祁颇有闲情逸致,悬了一路的心才堪堪放下一半。另一半,还是要给他诊脉后再作结论。
谢祁伸出一只手给他,刘太医并指搭在他手腕上,稍顷,皱眉问:“脉象不如往常稳健,王爷昨夜可是动了武?”
上元夜刺杀闹得满城风雨,刘太医有所耳闻,不足为奇。
谢祁“嗯”了声,随意道:“只用了七成力,本王有分寸。”
这掩饰便是不想多言的意思。
刘太医叹了声气,坐到一旁开始给他开药方,语重心长道:“王爷本就体弱多病,需得好生将养,切忌心浮气躁,大喜大悲。动武这事更是不沾为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左不过身死魂消,撒手人寰而已。”谢祁半垂着眼,不以为然道。
刘太医一噎。
恰此时,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王、王爷——”
谢祁眼也未抬:“何事。”
小厮气喘吁吁道:“王圣手来了。”
房间里登时一静。
王圣手在医术方面造诣颇高,洪曦十三年,江楚瘟疫横行,王圣手只身入江楚,苦苦钻研半月,平息江楚瘟疫。为嘉奖其功,谢杨赐他“圣手”之称。因他在太医院地位甚高,常埋头钻研医术,已经许久未曾出山。
今日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谢祁压下满腹疑惑,让康安扶着他去榻上躺着。
王圣手被小厮引着带进来,问安之后,到塌前给他诊脉。
谢祁虚弱道:“寻常发热罢了,怎么还惊动了王圣手?”
王圣手一手捋着花白杂乱的胡了,诊脉之后才道:“王爷根底不好,于旁人而言的寻常发热,到王爷这里总是要注意些。”
他避重就轻地回避了谢祁最想知道的问题。
谢祁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不动
“王爷言重了,实乃老臣的分内事。”王圣手客气一二,转身去和刘太医探讨药方,定稿之后,二人嘱咐后一同离开。
谢祁盯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让康安去查。
此事不难查。江怀允离宫后又回宫,没多久王圣手便来了王府,其中少不得摄政王的吩咐。
康安有些担忧道:“摄政王这是何意?难不成他察觉到什么?”很快他又推翻自已的看法,迷惑道,“可咱们还没出手救人,摄政王怎么可能察觉到?”
谢祁若有所思。被江怀允抓住的人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心腹,肯定不会出卖他。他还未出手救人,整件事没有丝毫破绽,可以断定,江怀允绝对不会察觉到。
谢祁阖上眼,冷不丁浮现出,那支握着箭的手,腕骨上的似血的红痣仿佛定格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康安在一旁猜来猜去,有些破罐破摔地猜测:“总不能是摄政王大发慈悲,特意请来王圣手只为了给王爷看病吧?”
谢祁倏忽一笑,“他到底是善心大发,还是别有所图,去试探试探不就知道了。”
康安面露难色:“可是咱们的人手并未安插到摄政王府,如何试探?”
谢祁但笑不语,垂眸看向手中正在翻阅的《六韬·文伐》,视线定格在其中一行字上:
“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此一言,是为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