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心淡然的岔开话题,眼里却划过一丝慌乱
“李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呵,没什么了。那个病单能麻烦你帮我撤销吗,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花在这些东西上,我现在只能靠仅有的外快维持生计了”
作为一个经历颇多的中年人,李海坚信自己着的直觉,却并没有多为难她。只是请求着年轻人不要再加重自己的开销
“我会的”
“好,那我就先走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继续忙吧”
王禹心看着李海离开的背影,那仿佛是一堵墙,一堵历经岁月风吹雨打的危重墙,表面已是千疮百孔,却仍旧矗立在这天地间数十年,人们永远也不知道这堵墙什么时候会倒下,也许就在明天,又或者是多年以后
“好,您的情况我会多注意的”
刚刚还在门外和别的患者“谈笑风生”的陈海平,在李海离开后向诊疗室内投射着犀利的目光,眉头也快拧成了麻花
“你就是这么会诊的?你的职业素养呢?啊!”
王禹心抬头,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我并不记得,精神医生的职业素养里有阿谀奉承、讨好病人这一条”
“什么阿谀奉承?!作为一个精神医生,要给予每一个病人‘人文关怀’,这就是你的职业素养!”
“我尊重您认为的职业素养,可是我认为我的形式方法更加高效快捷,所以请您也尊重我”
是的,她在实习期见过太多所谓的“人文关怀”,弯弯绕绕的询问,过于委婉的措辞,周旋不下的对峙,这一切也许对有些人有用,可这“温水煮青蛙”一般的“人文关怀”,对于那些只想“直接痛快”的患者和家属来说,这是一场煎熬的拉锯战,对这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精神上的酷刑
陈海平却只是露出不屑
“哼,你一个年轻人,能懂些什么?将来等你吃亏了,后悔都来不及”
“您放心,等真到了那天,我自会向您‘负荆请罪’,满足您的虚荣心”
“我去,你当时真和陈副主任这么说话的?”
坐在对面的赵天满脸吃惊,大张的嘴已经快要塞下两个饭勺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和他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天点了点头,拿在手里的勺子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俩的时候,着实被那个老魔头看你的眼神吓了一跳”
陈海平在的名声一干年轻的医生护士里并不美好,甚至被他们称为“老魔头”
“那那个李海呢,后来就没来过了吗?”
自从上次会诊过后,已经过了半个月,李海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有,毕竟他也说过,他来这里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
“也是,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多余的钱三天两头的往别的医院跑”
王禹心沉默着并不做应答,李海是自己的第一位病人,却不是最后一位病人,自己并没有义务去花费全部的精力“剖析”他,况且自己并没有正式的要医治他,她和李海之间也只有她单方面的倾听而已
李海的经历,在这个发展有些过于迅速的国度来说,并不少见。冲天的压力与哀怨被积压在一个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膜的套子里,只要一粒沙石,便会势不可挡
山村里出来的孩子,被生计挤进了城市的人流里,最后也将身心俱焚于这个城市。这所有的一切甚至不能由他自己来决定,不知所云的来、充满迷茫的去,仿佛已经成为了他人生的定数。
听说山村里的孩子都会有最淳朴与清澈的眼睛?王禹心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只是再看李海时,她只能望见绝望和心如死灰如一层厚茧一般依附在他的眼球上,好似生来就有一般,放眼望去只有如迷雾一般的灰蒙蒙,让人看不见他的过去和未来,也就无法验证这个童话般的说法
可以说,李海这样的人很多,甚至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李海们”被生活裹挟着、前仆后继的来到这片充满美梦的“墓地”
终于,命运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那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后,一片灰蒙蒙下,城市依旧运作着,不为任何人停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的罢工也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只有她和几位大楼保安在极力的劝慰着高台上绝望的李海
“你不要做傻事,你忘了还有母亲要照顾吗”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娘已经昨天死了,催债的也找上门把我最后的积蓄抢走了”
“生活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总会有机会的,你可以重新生活”
李海却嗤笑着,泪流满面的脸出现了一丝无奈
“哈,你这套说法真是够老套的,你也不是这种‘热心肠’的好心市民,想不出来别的词了?你是被领导强制喊来的吧,这件差事着实是有些为难你了”
王禹心有些心累,李海说的没错,当陈海平找到她说清事情原委并想要让曾经会诊过李海的她上阵的时候,她是拒绝的,这样的差事并不适合她“冷眼旁观”的性格。绞尽了脑汁,才从平时浏览过的狗血电视剧里搜刮来几个词
“我让你来这,并不是想要让你来劝我的。我想让你听我说”
李海突然平静下来,只是看着王禹心的眼睛
“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山村里的穷小孩,哪里有资格做什么‘山鸡变凤凰’的美梦。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是可以选择活下去,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再这样每天只是为了吃饱穿暖而不停奔波了。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我的日子还有盼头,就想着能挣到钱了,在这里买套房子,能把她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让她也能享享福,也许我还会找到媳妇,让她抱上孙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就算一辈子碌碌无为,我这一生也算是值了。我娘不在了,讽刺的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本来是可以一辈子平平凡凡的活下去的,就是因为我,就是因为我!”
李海突然动作起来,双脚与平台边缘只有几步之差,大楼保安跑上前,想要把人拉下来,却被制止
“别过来!再过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好好好,我们不过去,你冷静、冷静!”
保安无计可施,只好听李海的话,原地不动
“我有的时候,甚至在想,如果我娘没有生下我,她是不是就能过的更好。她省吃俭用,每天下田种地,一个女人整天干着男人都干不了的活,就是为了供一个整天只知道骗她的人生活,她却还整天嘴里说什么‘我跟你们说,我儿子以后肯定能做大事’、‘我儿子,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我就高兴了’……甚至在那帮畜生说我欠债了的时候还说着‘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欠别人钱’,你,你知道她昏倒之前说的什么吗?她说、说‘求求你们了,我屋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我这条老命也给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欺负我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李海已经癫狂,腥红的双眼,让人觉得下一秒鲜血就会从他的眼眶中汩汩流出。因为身体处于紧绷的状态,让他的肺部需要全身的力气带动才能勉强呼吸
“我,我这个窝囊废!连猪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还能被相信、被袒护,这个世道真是好笑!我今天是非死不可的,我喊你来,也只是和简单的做个道别”
“可是,我只和你见过一面,还都是在听你说话,为什么是我?”
“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虽然我只见过你一次,但是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
“……”
这次王禹心并没有岔开话题,也没有反驳
“我看的出来,你的眼神。也许我们的经历不一样,但是,那种绝望和无奈并不会有什么差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做精神医生,但是不得不说你的决定很勇敢,你在尝试着走出去,而我觉得,你似乎能走出去”
李海释然,和王禹心对视着,双方的眼里都是平静,全然没有围观者的急切与恐慌,仿佛这一刻,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人,这一瞬间,他们的交流不再依靠口舌,而是精神
“希望你能代替我活下去。再见”
说完,李海只是含笑看着她,慢慢的在万丈高楼上踏出最后一步
周围的人都一拥而上,或吃惊、或唏嘘的朝着他坠落的地方从上而下望去,高楼太过高,让李海的尸体从楼顶看去就只是一个黑点,就像镜子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污渍,唯一不同的是这粒黑点碰不到、擦不去
王禹心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周围的嘈杂都与她无关,眼前浮现的只有李海最后望向她的眼神,一次次在脑海里重放,那个眼神仿佛在向她说
“谢谢”
这是第一次她感到荒谬与不解,李海为什么要向她表达感谢?自己明明什么也未做,只是冷眼旁观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
刚吃完饭就飞奔过来却安然无恙的胃,此刻却突然间翻江倒海起来,她的整个内脏都抽搐起来,想吐的势不可挡的奔涌而来,极力的忍耐,让她额头的青筋微微凸起,她喘着粗气,感觉世界都在她脚下旋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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