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1 / 1)

树枝影影绰绰,纪逐鸢在这边,听见一墙之隔的水声,心中无语:蒙古大汉真是来尿尿的。纪逐鸢抖索几下,把裤带系好,率先走出去,站在不远处拐角阴影里等穆华林。

不到片刻,穆华林也走了过来,毫无意外,他四下看了看,见有一处水井,水井旁一口大缸盛满了井水,便用葫芦瓢舀起半瓢来冲手,又示意纪逐鸢过来。

纪逐鸢迟疑片刻,也过去洗了手,冷得龇牙咧嘴。

穆华林笑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问我什么?”葫芦瓢落回到水缸里,水波层层荡开,水中的月亮也抖得稀碎。

“你为什么杀黄三?”

穆华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纪逐鸢。

那一瞬间,纪逐鸢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他有些怕穆华林。不要说在咫尺之间,便是在百步以外,穆华林要杀他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对穆华林的畏惧,完全处于弱者对强者的天然臣服。纪逐鸢终究是太小了点,他甚至有点后悔单独出来找穆华林,可他就是很讨厌这人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沈书的信任。

不就是会说漂亮话吗?纪逐鸢心想,可他是个坏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坏人。

“因为他手里有刀。”穆华林一条腿蹬在石台上,四方石台之中,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参天蔽日,穆华林侧过脸来看纪逐鸢,“我杀他有我的道理,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不害怕,才有资格来问我。”

“我没害怕。”纪逐鸢硬着嗓子说。他如同一头幼狼,而穆华林,已然是一头成年雄狮。

穆华林笑了笑,伸手揉了一把纪逐鸢的脑袋。

纪逐鸢想躲,动作不够快,一脸不高兴,在穆华林松手之后,他立刻别过脸,冲在前面往屋里走。

走了没两步,纪逐鸢回过头来,意外地发现穆华林并未跟在他后面,而是蹲在石台上,静静地把北方的天空望着。

“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纪逐鸢问。

“过几日,不会太久。”穆华林没有多说,跳下石台,走进了屋子里。

翌日清晨,天刚亮时,就有人来叫起,一个屋子的人依然围在一起吃早饭。沈书慢吞

吞地靠在纪逐鸢肩上,任凭他把自己拽过来推过去地穿戴,最后把他的布腰带一扎,险些把沈书勒断气。

沈书彻底清醒了,看见纪逐鸢正没头没脑在给他穿鞋,便弯下腰去自己来,他穿的也是草鞋,脚上磨出了好几个泡,还有些已经破了,睡着的时候不觉得疼。

“疼不疼?”纪逐鸢皱着眉头看沈书的脚,淡黄色的脓水流到指缝里,沈书脚背的皮肤从来不见光,白得如同一块脂膏,脚指头透出粉嫩的颜色。

那些水泡每次破了,便留下一块难看的疤,须得数日才能结痂。

沈书摇头,打了个哈欠,困得要死,眉毛拧着,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

纪逐鸢抬头看他,眼带询问,催促他下地:“走啊,不吃饭?”

沈书坐在床沿上,抓住他哥的袖子。

纪逐鸢不明所以,还是把耳朵贴过来,听见沈书小声问他:“蛋呢?”

“……”纪逐鸢直起身,一把拍在沈书的脑门上,没好气道,“没偷吃。”

沈书放心下来,赶紧穿鞋子出去。

院子里热闹得像赶集似的,每人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筷子上戳一张饼。

沈书坐在门槛上,等纪逐鸢去拿吃的,穆华林先过来了,沈书看了看他碗里的东西,毫无食欲。

“这什么?”沈书嘀咕道。

是一碗暗绿色的汤,人人都有一块烧饼,饼看着不错。

“每个人都只有一块饼。”穆华林说,埋头在腾腾的白气里喝了一口汤,抬起头恰迎上沈书亮晶晶的眼睛把他看着。

“好吃吗?”沈书既期待又怀疑地盯他的碗。

穆华林呼出一口白气,筷子在汤里搅合,筷子上沾的东西看着像腐烂的菜叶子。

这没法好吃。沈书想。

“还成,你哥拿吃的去了?”穆华林向人群围成一团的地方望去,见纪逐鸢还在排队,纪逐鸢也往这边看,还朝穆华林做了个警告的手势。

穆华林笑着往沈书的方向挪了挪,挨到他的身边。

纪逐鸢:“……”他嘴里不断说让让,试图往人群里挤,只是没人搭理他,煮汤的锅子不断腾起白气,空气里翻

动着热浪,在这十一月中旬的寒天里,让人心生惬意。

“昨天你们去做什么了?”沈书问穆华林,他手凉,不住来回揉搓。

穆华林把碗递出来,让他捧着暖手。沈书肚子咕了一声。

“给你喝一口。”

“我有。”沈书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有些粘稠的暗绿色糊状物,强行移开眼,穆华林三两口便吃完一个饼,沈书把碗向他让了让。

穆华林表示待会再喝,回答他的问题:“去捕猎,射鸟,这个天儿,也猎不到什么东西。”

“今天还是一样?”沈书问。

“一样,到芦苇荡那面的浅滩去碰运气,野鸭子多,再不济看能不能掏点蛋。”

沈书心虚地移开眼睛,想到纪逐鸢的蛋。

“你呢?带你做什么去了?”穆华林的脸浸在金红色的晨曦里,神色显得愉悦柔和。

“瞎转悠。”

“光转?”

沈书没瞒着穆华林,只压低声音不让别的人听见。

“就你一个人?”穆华林问。

“不知道啊,就我一个是儒生。”沈书说,“我去问问,应该行,不然我肯定死。”

“也许就是问问你。”

沈书摇头:“我觉得不是。”要问在茶摊上也就他与舒原两人,沈书感觉得出来,舒原很照顾自己,如果舒原自己就能做主给他派事情,当场就派了。舒原只参加过乡试,年纪也不大,更谈不上做官的经验阅历,一上来便做百户长。高邮在秦时筑高台,置邮亭,由此得名。

两宋时扩建儒学学宫达一百八十间,又设立武学,创建淮海书院。

“他们是因为我是儒生才给我机会,但也要我有真才实学。舒原也说了,能者居之,现在周军的精锐是水军,但缺少用兵如神的谋士。”沈书想了想,说,“我怀疑今晚有行动,但估计动作很小,也许是清理高邮城附近的水寨屯山自卫队一类的组织。捎带着考验我。”

“有道理。”穆华林说,“下午完事我便回来,真的不能带,我也跟在你们后面。”

“真的?!”沈书喜出望外。

“嘘。”穆华林嘴唇飞快动了一下,垂眼望向

不远处。

沈书也看见纪逐鸢过来了,穆华林拿过他的碗,有默契地不跟纪逐鸢说话,边走边喝碗里的汤,到水缸旁洗碗。

“说什么?”纪逐鸢把碗筷给沈书,拧着眉毛不高兴地说,“你别什么都跟他说。”

“你怎么进城就不认人了。他不是坏人。”

“那你跟着他。”

沈书不言语了,郁闷地喝了口汤,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怀疑人生地低头看汤碗。黏黏糊糊的暗绿色的汤,是用咸菜和别的碎菜叶子一起熬的,颜色难看倒胃口的就是咸菜,喝起来别有开胃的风味儿。

“我说叫你跟他去。”纪逐鸢又说。

沈书敷衍他两句,就汤吃了半块饼下去,才放慢速度,打了个嗝,看纪逐鸢:“我就跟着你。”

纪逐鸢:“……”

“有本事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扔了。”

纪逐鸢一路上拿这句话威胁沈书没有几百次也有几十次,动不动就要扔,结果把沈书带在身边也有一年多了。

“信不信我揍你?”纪逐鸢压着嗓子威胁沈书。

“信,信信信。”沈书连连点头,“哥你晚上早点回来。”

“干嘛?我待会把蛋带出去,中午我就吃了它们。”

沈书:“……”他为啥有这么幼稚一哥。

“我们屋有两个人昨晚跑了。”纪逐鸢饼啃得剩半块,突然想起来朝沈书说,“昨天去吐那两个,今天不在,我听见看管我们的士兵在说。”

“他们俩知道李伯的事。”

“可为什么要跑呢?”纪逐鸢道,“这两个人肯定有事。”

“跑了就跑了吧。”沈书满脑子都在想晚上的考题,把剩下的小半碗汤喝光,撑得肚子都圆了,饼实在吃不完,让纪逐鸢帮忙吃了。

各队同昨天一样,被带去做活的地方,太阳才刚刚升起,这一整日才是来真的,盐工要上盐场,打鱼的要去高邮湖各自结网打鱼。

送走纪逐鸢和穆华林后,沈书也没找到舒原,院子有士兵把守,不让乱走。沈书找人问了问,说可以带他去附近的书院。于是在一个士兵的看守下,沈书到离开住地不足百米的一

间书院里翻了翻兵书,原只是要碰碰运气,想不到还真有。

而且除了沈书自己,看书的地方有十多个人,沈书进来,大家也只是略抬头看了他一眼,跟着又投入到自己手里的书卷上懒得搭理他。

书院里授课的地方都已改为藏书馆,馆内设有吃饭、喝水的地方,甚至还有住处。

沈书出去解手时,顺便看了看明伦堂,气度恢弘,地方宽敞明亮。

可惜的是现在只能空着,没人讲学。

“高邮真是块宝地。”

听见有人说话,沈书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穿淡褐色布袍,也是扎布带的年轻人在他身后,慨叹不已地望着明伦堂的匾额。

“李恕。”那人拱手,问沈书的姓名。

“你是昨日来的?”

两人就在明伦堂外面说了几句话,沈书这才得知,今夜不止要考他一个,这位李恕也是来这里抱佛脚的,他的百户长不是舒原,是一位老者,曾在衙门里做过书办。

沈书心想,看来判断没错,大周任用管理民籍的人员,尊儒学之士。只是眼下城里的读书人不多,连自己和李恕这等还没有参加过乡试的少年人竟也纳入预备人员。

李恕也略读过一些书,但比起沈书来,他体格强健许多,沈书身高才及他眉毛。

“要不咱们晚上一起。”李恕说。

“不行吧?”沈书犹豫道。

“可以,跟百户说就行,今晚行动的有好几支队伍,是要杀水贼,把前段时日被元军围困时被抢的粮和几箱子银钱给抢……”李恕意识到什么,改口道,“给取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是别的院子漏题了吗?舒原怎么这么正直……

于是俩人一合计,沈书决定跟李恕一起干,当沈书说自己还有个哥,有个路上认识的大个子可以结伴,李恕高兴得险些从台阶上跳起来。

握着沈书的手连连称道有缘。

沈书连忙拽住他让他坐下,方才带沈书过来的士兵在跟别的士兵坐在地上掷骰子,沈书不想动静太大惊动他们,白耽误时间。

“到时候你来找我,地图你能看得懂吗?东南西北,没问题吧

?”沈书不无担心地问。他知道有的人路痴,便是有地图也找不到地方。

恰好李恕不是。

“那行,那我们先回去,我给你画一张。”

藏书馆里到处都有纸笔,沈书画好以后,李恕一看,发现俩人住的地方就隔了一个院子,这下地图也用不上了。吃午饭前有人来问哪些人要留下吃饭,李恕马上大着嗓门说自己要留下来,他扭头问沈书要不要在这里用午饭。

“我没钱。”沈书脸色发红。

“两个,两个人,二等,要一个肉菜。”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沈书才知道什么是一等、二等、末等。一等不仅有肉,还有鸭蛋,鱼虾。

二等有一个肉菜,就一点儿肉星子同青菜合炒。末等就是饭,同早上煮汤那种咸菜,黄绿色盖一层。

整个饭堂里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吃饭,这时候沈书才发现,有些人在藏书馆没有交谈过,其实是认识的,吃饭时便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谈。

“回院子里也没吃的吗?”沈书问李恕,这时他已经知道李恕进城三天了,也是元兵,最末的一等,但他身上还藏着一些钱。这才得知院子里也开火,但有时候人太少,就只有自己上街去吃,也得花钱。这两天李恕帮人写信攒了几个饭钱,而且进城之后,他就把当时参军带的自己的衣服找成衣铺子卖出去,如今穿的是统一发给投诚的人穿的布袍。

“啊,怪不得一来就量身。”沈书恍然大悟。

“对,我们穿的都是这种,布料是一样的,而且你看这里。”李恕把袖口翻出来给沈书看。

“有名字。”沈书看名字不是绣的,“洗几次就掉了吧?”

“不会,这洗不掉,我试过。可能是什么特别的染料,我也不太懂。”李恕性子活泼,话多,且没什么心机。

没一顿饭的功夫,李恕就连祖上八代做什么全都交代得干干净净,末了才问沈书家里做什么。

听完之后,他唏嘘不已:“反正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等我做出一番大事来,就把他们接到高邮府来,好好儿过日子。”

“你要做什么大事?”

李恕看沈书笑的时候

,有点愣神,舔了舔嘴皮,艳羡地说:“你爹妈怎么把你生这么好的?换别人我绝对不说。”他压低声音,一条胳膊勾过沈书的肩膀。

沈书不大自在,感到李恕潮热的呼吸贴近他的耳朵,李恕也在变声,听着像一只公鸭子。

“做官,做大官。”

沈书:“……”他不留痕迹地扒开李恕的手,随口道,“谁还不想做大官了?”

“元廷的官我做不成,硬考肯定考不上,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中途又停了几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咱们这种人在朝廷里是最受气的,算了。我看诚王挺好,我跟百户打听过,他用人才不管你多大年纪,考乡试没有。”李恕一只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朝沈书说,“只要这里够用,或者有一技之长。出力气我不干,好歹我在家里也让人叫一声少爷,总不成越混越差了去。”

说起来李恕参军完全是被逼的,他爹想塞银子,负责征兵的长官恰好跟他爹有过节,这下有钱也塞不进去。

李恕说他离家那日是头也不回,大义凛然,怀揣一腔闯天涯的壮志豪情。沈书看他红着眼圈,没戳穿他。

这番沈书便对晚上的考题心里有了数,午饭后有的放矢地去找州志,藏书馆没有孙子可翻,倒有几位声名显赫的学士留下的笔记。其中有些沈书听爹提过,拿来一翻,不禁惊叹。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最让沈书惊喜的是,他翻到孙莘老的春秋经解,当中一册,虽然只是散卷,却也很难得了。翻开之后,沈书就完全把自己是来翻兵书的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窗外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蒙蒙的,其间沈书抬头看了一眼,是下雨,便没当回事。直至李恕来叫,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你怎么看这个……”李恕翻了一下封皮,“下雨,怕是不好弄了。”

天气潮湿,则意味着火攻恐怕没法。

“没事儿。”沈书嘴上说没事,心里抖得不行。原也是打算火攻,他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寨子,如果从一侧放火,则可以于另一侧包抄合围。

“晚上我来叫你。”李恕住的院落离巷子口更近,沈书

哦了一声,心里很没底,有些心不在焉。

才走没两步,听见李恕叫他名字,沈书连忙站住,李恕跑到他跟前,拿了个布包给他。

沈书身后的士兵刚一出声,李恕便给了他几个铜钱,朝他解释,这是他刚认的小兄弟,照他家乡风俗,要给个见面礼,让那士兵通融。看管沈书的士兵便没说什么。

“回去再看。”李恕压低了声音,他鼻子生得又大又扁,眼光倒晶亮,此刻鼻子上泛着一层淡淡油光,脸上也沾着细细的雨珠,不再多说,边往门里跑,边朝着身后扬手示意沈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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