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有什么事要拜托管事,你当没看见就是。”沈书打着哈欠,倦眼惺忪地看他哥,他说话声音很小,大家都是习武之人,为免被人听见,沈书几乎是把嘴贴在纪逐鸢的耳朵上。
看见纪逐鸢耳朵变得通红,沈书促狭心起,捏了一下纪逐鸢的耳朵。
“咚”的一声,纪逐鸢滚到床底下去了。
“……”沈书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这下余人都醒了,沈书笑得捶床,伸手去拉纪逐鸢起来,纪逐鸢一把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恶狠狠道:“你……”
沈书一脸无辜。
纪逐鸢捂住自己一只耳朵,挪开视线,只觉得耳朵烫得快烧起来了。
“什么时辰了?”高荣珪打着哈欠坐在铺上说,他身后便是窗户,于是一只手肘搁在窗上,推开,向外张望,正有人从院门进来,看模样是这府里听使唤的杂役。
“几位,管事的叫我来问声,午饭是否送到房内?”来人见到有人开窗,索性没有进来,在窗外便问。
高荣珪斜倚在窗口上,脸转过来朝众人问:“你们觉得呢?”他看沈书,“二少爷?”
“让他送过来。”沈书当即道。
韦斌才来得及说了一句“站住”,粗使杂役脚下抹油地跑了。
“看来方才你在院儿里头逞威风,大家伙都知道了。”高荣珪揶揄道,“老韦,不是我说你,一点也沉不住气。雪风天也没把你的火爆脾气压一压。”
韦斌黑着脸不说话。
“看来朱文正是不打算见我们了。”沈书屈起一条腿,抱在胸前,刚睡醒眼神有些发直,良久,房中一片安静,沈书道,“那等吧,早晚得见。有吃有喝,有啥不好?”
但这对穆华林肯定不是好事,朱文正恐怕没把众人放在眼里。沈书看了一眼穆华林,见穆华林四平八稳躺着,眼睛都没睁,更不曾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倒不像很着急。
沈书的视线从几人脸上悄悄滑过,最后定在自己光溜溜的脚指头上,脚冻得有点冰,沈书拿手捏了会自己的脚,用被子把脚捂好。心思一刻没停,朱文正不来找,给吃给喝给穿也不错,他们是诚心诚意来
投军,这也是朱文正早晚会得到的结论。
几人吃过午饭又在屋里昏昏欲睡,左右无事,沈书坐在那里,在心里默诵念过的书。困了就躺下睡,醒来有时候手痒便抓着纪逐鸢揍两拳。
纪逐鸢盘膝坐在铺上,教沈书掌法,穆华林在旁边看,不时出声指点一招。
沈书跟纪逐鸢拆了一会招式,若有所悟,经过穆华林指点,纪逐鸢出掌也渐有章法,有几招沈书还记得他和高荣珪路上打闹时,偷学的高荣珪的路子。
沈书是没经验,手跟不上心,而纪逐鸢的掌势流畅,他在武学上果然是有天分。不过沈书也不气馁,学得挺开心,玩闹着完全把朱文正给抛到了脑后。
是日天黑得早,一开窗便有冻人的冷风吹进来,不开窗又气闷,终于,在小半日的阴天后,飘起细雨来,跟下雪时冷得差不离。
有人敲门,王巍清正坐在桌边弄他的骨笛,疑惑地看了一眼。
“谁?”高荣珪出声问,推开半掩的窗户去看,外面昏黑,没看见人。
“跟我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小兄弟,在不在?”
众人:“………………”
来人是李贞的儿,他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从王巍清看到铺上坐着的沈书,和他旁边目露凶光的纪逐鸢。
“你出来一下。”保儿说。
沈书按了一下纪逐鸢的手,眼神示意他不要跟。
才走出屋子,沈书冷得一哆嗦,屋檐下灯也没点半盏,沈书把手揣在袖子里,缩着肩膀,双脚不住跳动,说话也止不住喘息:“找我什么事?”
“谢你的。”保儿让沈书把手伸出来。
沈书觉得一件触上去温热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一看是个玉镯。
保儿道:“我见到我舅了。”少年眼神闪烁,掩饰不住兴奋,嗓音带着些微颤抖。
“恭喜。”沈书一笑,自袖中抽出手来朝保儿拱手做礼。
保儿不大好意思地说:“舅舅当场便认出我爹,也认了我,还收我做干儿子。给我改了个名儿,跟着大哥哥排文字辈,唤作朱文忠。”
“好听。”沈书道。
“我听说你姓沈,你叫什么?”
在客店险些丢了一只手,当时惊魂未定,又前途未卜,保儿没太留神朱文正同旁人说话。
沈书把名字说了,保儿问过同行几人都叫什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一定报答你,你们是来投军的?”
沈书听出来他的意思,忙道:“你大哥有安排,不必急。”
“急也急不来。”保儿挠了挠脖子,“我听舅舅同父亲讲说今年滁阳大旱过,现在城中屯兵五万,粮食吃得差不多,但也要年后再打。你们投军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也投军,到时候你就跟着我。”
“行。”沈书当即答应下来,但把镯子还给朱文忠,“这就不要了,我又不能戴。”
“傻子,可以拿出去兑钱,卖掉也成,不是给你戴的。”
“受之有愧。”沈书道,“随便是谁,我都看不惯这么欺负人,我只是做我觉得对的事,不为你送我东西。”
“我知道。”保儿笑了起来,露出一颗犬牙,他拍了拍沈书的肩膀,“你扯谎救我是你觉得对的事,送你东西,是我觉得对的事。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才哪儿到哪儿。舅舅送了不少东西,改日我再来找你,你去我那里慢慢挑,我也好跟你说会话。晚上还要陪我爹和我舅吃饭,不能久待。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住哪里,下次也好来找你。”
保儿走了,沈书拿个玉镯回到房里,几人都把他看着,沈书把镯子放在桌上,把朱文忠说的事跟众人说了一遍。
“过完年之前都不打仗,正好歇几天,这还有一个月,师父你该教我们武艺了吧?”
穆华林穿上鞋子,双手按在膝上,笑道:“教,明天开始,但卯时就得起来,你起得来?”
“在家念书时,天不亮我爹就叫我起来,师父你别瞧不起人。”沈书嘀咕道。
“成,那明天天不亮就叫你。”
寒冬腊月里,卯时天本就没亮。一想明天就能跟着穆华林学武,沈书兴奋得都不觉得肚子饿了。
“那小子是一步登天了,这么快就来摆阔。”韦斌趴在桌上,手中把玩那个镯子,对着烛光看成色,看了半晌也看不出,这玩意他还是头一回细看,他送过妻子最贵
重的首饰也就是个银簪子。
“不该收他的,他硬要报答,韦大哥喜欢就拿去,他叫我拿去街上卖了换钱使。”沈书道。
韦斌嗤笑一声:“咱连这个门都出不去。”说话间韦斌把镯子揣进怀里。
“过几天能出去,朱文忠说让我们跟着他。”
“他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韦斌冷笑道,“牌子头吗?”
“慢慢来嘛。”沈书看得开,反正到哪儿也要从头做起,跟着认识的人总比跟着不认识的好,眼下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他是让你跟着他,还是让我们都跟着他?”久不出声的高荣珪问。
沈书一愣,道:“不是一样吗?都一样。”
高荣珪拖长声调说:“有人的弟弟又要让人抢走咯。”
纪逐鸢二话不说便扑上去揍高荣珪,幸而有人来叫吃饭,纪逐鸢拳头还没来得及砸到高荣珪的脸上,问了一句:“不送房里来?”
来的是午间送饭的小厮,却说主人家要同他们一块吃饭。
沈书更觉得奇怪,难不成朱元璋晚上同李贞父子吃饭,朱文正不作陪吗?还是他得知朱文忠来过了,才一改不把他们当回事的态度。先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归饭要吃,于是众人跟着小厮,穿过府邸,来来回回,竟走了好一会。
白日里韦斌跟人扯起来的校场,夜晚看上去很是不同,灯点得不多,寒风吹着,是另一番萧索之景。
沈书感到纪逐鸢牵了过来,便让他牵着,手一下子暖和起来。
“冷了?”纪逐鸢听见沈书吸鼻子。
“没有。”沈书有些发愣,缓步走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有点想家。”
纪逐鸢心中一酸,横过手臂去把沈书揽在身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是嘴笨,怕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更令沈书触景伤情。二是他也早没了爹娘,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亡,那种天地旷阔却无一归处的感觉,根本无法三言两语慰藉到。
唯有日子,能将这种魂里丢了什么的感觉,一天一天修补起来。
纪逐鸢用力握了一下沈书的手。
沈书深吸一口气,嘴角
略勾起来,侧过脸。
纪逐鸢以为他要说什么。
沈书却抓了一把他的耳朵,立刻松手就跑。
“……过来!”纪逐鸢怕沈书跌到台阶下去,连忙把人从王巍清旁边拽回来,“我不揍你。”
沈书不躲了,不远处明灯敞亮,显然是吃饭的地方到了。他还有些不放心,小声说:“真不揍我?”
“现在不揍。”纪逐鸢一把抓紧沈书的手,免得他又跑了。
朱文正迎出门来,热切地请他们进门,厅堂内被十数盏灯照得明亮,除了朱文正,还坐着几个武夫。
“便是多亏这几位恩人,才寻得姑父与表弟。”
想不到滁阳城里闹饥荒,朱文正这儿却吃得这么好。沈书实在是好些日子没吃过像样的饭菜,桌上两只整鸡,一只红油淋了拌,葱香扑鼻,另一只炖汤,香味简直绝了。
“尤其是这位小兄弟,那间黑店险些斩下表弟的手,多亏小兄弟仗义执言,一定要喝一碗。”
侍者端来酒,还没喝沈书便闻出酒味浓烈,别说一碗,他一口就能倒。纪逐鸢才要起身,被沈书在桌子底下拉了一下袖子,便没动。
“合该你们一家团圆,我无甚功劳,便是我不救下文忠兄,大人带着手下,定然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朱文正神色微妙,双手捧着酒碗,向沈书敬酒。
沈书一只手本来端着碗,那酒香实在醉人,先觉得能喝一口,他眼角余光馋着那盘鸡,便把酒碗一放,正襟危坐起来,道:“世祖至今七十五载,除世祖与当今计九代,皆早夭,兄可知何故?”
朱文正不由也放下了碗,席间诸人都将沈书看着。
沈书道:“皆是因为嗜酒。武宗不听中书平章政事劝说,口称领会好意,命人赐酒于劝说他不要喝酒的阿沙不花。”
“这昏君……”有人摇头失笑。
“许是吃醉了酒,根本不知道臣下说了什么。”朱文正举起酒碗,“这是答谢酒,只喝一碗无妨。”
沈书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是故当防微杜渐。阿沙不花同武宗讲,酒色是好比两把斧头,二斧伐孤树,这树当然就倒了
,朱兄可知后来如何?”
朱文正眼皮一跳,一时想不起来武宗多大年纪挂的,只得道:“想必不长命。”
沈书点头:“正是,以武宗之勇,仅三十岁便驾鹤西去。”
“……”朱文正看了一眼酒,心底发毛。
沈书续道:“仁宗做太子时,儒士以《酒诰》相劝,英宗酒后纵威,误杀伶人,朱兄可知后来如何?”
这还用说,短命了呗。朱文正笑不出来,讪讪道:“那吃菜,吃菜。”
等的就是这一句,沈书当即不与朱文正客气,连忙夹了裹着红油的凉拌鸡、白中带青润一层薄油的青菜心,桌上又有茄子馒头可吃,沈书先垫了垫肚子,一顿风卷残云。
纪逐鸢早帮他盛了一碗汤。
沈书早饿了,垫过这阵眼前发花脑袋发晕的饿劲。朱文正已有些呆了,看出来沈书是因为饿才不想喝酒,于是旧事重提,又想劝他喝一碗。
沈书连忙摆手,慨然道:“还没说完。仁宗气运好,活了三十五,英宗才至及冠,便英年早逝啊。”
朱文正:“……喝一碗不至于……”
“华山老人有云过:烧酒味甘辛,性大热有毒,多饮败胃、伤胆、溃髓、弱筋、伤神、损寿。有火症者更不应该喝。”沈书担忧地注视朱文正,“朱兄肯定也明白,喝了烧酒,胃口不好,胆不好,髓将溃烂,筋骨疲乏,折损寿命。而且我观朱兄眼睛发红,手且有些颤抖,下巴有两粒圆包,更应保重身体,把这一口给戒了。”
“兄弟,别说了。”朱文正放下酒碗,一手扶额,举起筷子挥挥手,“吃,快吃,多吃点,吃了不够哥吩咐厨房给你做。”
“那太感谢了。”沈书捧起碗来,小口啜汤。这碗汤炖足了时辰,香味浓郁,沈书喝了一口都舍不得吞,慢慢地品。
这一顿吃得沈书相当满意,但也没忘了朝朱文正说:“我们辗转各地,都是来投军的,就不知怎么个投法,总不好一直叨扰大人。”
“别称大人,小兄弟不介意就称我一声哥。”朱文正年纪也不大,他算见识了读书人难缠,“先不忙,且在府上住着,时候一到,众位自然
有立功的机会。”朱文正示意他们吃菜,与手下们交换眼神。
几个人都在观察穆华林,其中有一人一直看高荣珪,朱文正倒是问了两句纪逐鸢的年纪,都做过什么。
“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到我这,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朱文正险些端起酒碗,心有余悸地放开手,盛小半碗汤,敬汤了事。也不曾给沈书他们派事情,更没有说定什么时候让他们去军队,像是真就为了吃一顿饭。
快吃完时,韦斌提了一句:“大人这里是禁止出入,我们住着很不方便,不如就此辞去,另寻地方住下,也不好多叨扰。”
朱文正显然已经听管家提过,忙道是误会,让人叫管事的过来说了一顿,管事朝韦斌赔罪,韦斌是个莽汉,得人道歉,便不再把这事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