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让人牵马,拿手拍了拍袍子,跟过来。
“没什么大事,这小孩跟一伙乞儿偷了我的刀,一瞬间全跑没了,就抓住这一个。”沈书正说话,小孩“呸”一声朝他吐口水,幸而纪逐鸢抓得快。纪逐鸢一个错步,拦在小孩和沈书之间。
“绑回去再问。”朱文正往四下看看,见有普通平民往这边张望,招来两个手下。
那小孩一直扭动不休,大吵大闹,纪逐鸢握住他的下巴,那小孩险些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上下颌被纪逐鸢捏在一起,双眼鼓突,鼻腔喉咙里不断呜呜作响,抬脚要踹纪逐鸢。
纪逐鸢一手拿他的肩,一手捏他的脸,小孩踹不到他,满脸涨得通红,大抵明白过来装疯卖傻没用,白眼不翻了,眼珠一顿乱转,他的同伴却早已都跑得无影无踪。
朱文正的手下上来把人绑走,直接把嘴堵死,一左一右两个彪形大汉,上来便是麻绳把乞儿绑得手脚不能动弹。
沈书看得呆了:这事应该没少干。
继而麻袋一套,推上马背,先一步催马离去。
“算、算了吧。”沈书只想找回那把刀,毕竟是李恕送的,当时穆华林也说这刀是好东西,想必不好弄到手。沈书很珍惜这一份心意,于是说,“问出他们平日都在何处歇脚,找回我的刀就把人放了。”
“不是正好遇见我们,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朱文正嘴角噙着一丝轻蔑。
沈书:“让他带我们去找乞儿的住处。”
“要是他一直装疯卖傻不带你们去呢?你哥应该会揍他?这么小的孩子,恐怕经不住你一拳头。”朱文正看向纪逐鸢。
“大可不必,把人放了便是。”沈书听出来朱文正在嘲讽他了。应该是明明自己哥俩在审问那乞儿,现在却又出言求情,大抵落在朱文正眼里有些伪善。
“你不是要找你的刀?”朱文正语气尖锐。
“哥,你怎么老找沈书的茬?”
朱文正瞥一眼朱文忠,转开脸,摆了摆手表示不问了。
沈书却说:“文忠兄,你误会了。”
“你把人交给我们,我们自己也能找到,用不着你多事。”纪逐
鸢有点火了,分明没有开口求人,却平白无故欠了人恩情似的。
朱文正看纪逐鸢一眼,并没有动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书一股脑把话说完:“放走他我们再跟上去,自然就能找到他的伙伴们。既然人已经抓了,就回去再问,一路走来也没见铁铺、兵器铺子,似乎也无典当之处,那些小孩拿到这玩意儿,也不能很快出手。”
那夜一起用饭,沈书一番东拉西扯,让朱文正觉得他有点太过卖弄,且朱文正隐隐有些厌烦读书人,一天到晚大道理让人听得生厌,偏他三叔每到一地遍访名士,每当有谋臣来投,有的只是粗通一点文墨,也能得到重用。如李善长不过是好读书,略懂谋略,在当地有些德望,许是年长,他三叔便像得了个诸葛孔明一般,对他言听计从。
然而沈书的脾气实在是很好,朱文正神色不大自在地说:“既抓了,送佛送到西。”顿了顿,朱文正又道:“你大可以回府以后来找我,你们住在我那里,救下我这表弟算有功,我也已经吩咐管事,万不能短了你们的吃用。有什么事大可不必非得通过表弟,天寒地冻的,总叫他一个半大小子雪地里来找你,他们父子一路寻来,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羸弱,该当好好将养。”
朱文忠大喇喇说:“我跟小沈兄弟说话投缘,我就喜欢他这样的。那日要不是他替我出头,我的手就留在店里了,我一个大男人,就爱在雪地里瞎跑。大哥你不要管。”
沈书忙道:“没有我文正兄也会出手,微末小事,不足挂齿,你再提咱们朋友都做不成了。”
纪逐鸢把朱文忠伸过来拉沈书的手一把拍开。
朱文忠莫名其妙地看他。
纪逐鸢抬头东张西望,手在眼前晃一圈,又在鼻子前作出驱赶的动作,似乎是鼻子沾了什么东西。
“我跟我哥正赶去议事。”
沈书连忙说让朱文忠他们有事赶紧去,不要在这里耽搁。朱文忠却浑似要跟他说上三天三夜,最后竟同朱文正说,反正他去也就听个热闹,马上功夫他全都不懂,不如今日不去,让朱文正跟他舅说一声,便说他跟朋友去吃口
茶,晚上回去。
“你真没救了。”朱文正道,上马走了。
这下沈书十足尴尬,昨日保儿来找,在朱文正府上混到晚上,他也没提今日生辰,早上出来,特意也没带旁人。昨晚雪地里纪逐鸢显然就是不喜欢他现在又有师父又有同伴,如今还添了个跟他“投趣”的保儿,纪逐鸢明显就很在意。
沈书忐忑地看了他哥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纪逐鸢身后的木板门是黑的,连他的脸也被衬托得更黑,有如锅底灰。
“我们现在去哪?”沈书眼神询问纪逐鸢的意思。
“问他。”纪逐鸢冷道,没看沈书。
保儿微笑着说:“你们知道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什么?”沈书刚转过头,保儿便凑过来低声在他耳畔说,“我哥带着我到处探香坛。”
“那是什么?”
“就是烧香会。”
闻言沈书就知道了,沈书眉心轻轻一拧:“那天你大哥也在那间客店,难不成是在暗中调查?”
“正是。”保儿说,“光滁阳城里就有二十余处,得摸清楚真是烧香拜神,还是聚众谋乱。”
大家都是谋乱,还摸别人谋乱。沈书不仅腹诽,便问保儿找出来以后干啥。
“让我大哥去找设香坛的头头,能收服就收服,不能就——”保儿立掌为刀,比在脖子上“咔嚓”。
“滁阳地面上还有没有归顺的?”
“诶,打下来只是将元兵打跑,离收服人心还远。”保儿若有所思,朝沈书看一眼,呵出一口白气,“我舅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得空我慢慢讲给你听。”说这话时,保儿满眼都在闪光。
“我先回去了。”站在一旁的纪逐鸢突然说,不等沈书说什么,纪逐鸢便辞去,他生得手长脚长,走起路来飞快,这厢保儿还拉着沈书说话,沈书一只袖子被他扯着,未及脱身,纪逐鸢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我带你去城隍庙转转?城隍庙外头可多吃的,一整条街都是,你们打哪儿过来?高邮?”保儿兴冲冲地说,邀沈书一同骑着他的马去,“我刚学会骑马,这头马很温顺,你与我同骑这一匹马过去。”
倏然,沈书把脚站住,后退一步,向保儿做礼。
保儿满面疑惑地看他,一手仍握着缰绳,见沈书做礼毕站直身,表情有些焦急:“我先不去了。”
“哎。”保儿叫了一声。
“今日是我生辰。”沈书道。
“那正好,去完城隍庙你就到我那处,我叫人做一桌好的来,咱们边吃边说。”保儿道。
沈书摇头。
保儿这才发觉沈书看上去不但不为他的提议兴奋,似乎十分想走,眼睛不住往纪逐鸢离开的方向看,他想起来昨日在沈书那里,他也不提今日是他生辰。
朱文忠表情冷静下来,道:“你说,跟我说话不用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今日我哥特地带我出来给我过生辰,半道让人偷走短刀,我要跟你走了,他今日定要心情不好。改天、改天我去你那里拜会。”
保儿扬扬手:“这有什么?那你快去,我看你哥脾气不好,搞不好要揍你。”
“不会。”沈书也顾不得多说,拔腿追纪逐鸢去了。
人迹寥落的街头,朱文忠牵着他的马,脸上现出乏味,一脚在地面踹飞一块小石子。他脸上还有擦伤未愈,他在前面走,随从跟在后面,人影一前一后,无人与他交谈。
有装满油桶的车碾过,尘土飞扬,于扬尘之中,朱文忠抬头望了一眼街头,沈书早就跑得看不见了。
太阳洒在他额前,朱文忠眯起眼抬头打望一眼,翻身上马,吆喝随从们跟上:“走,书铺去!谁带钱了?”
一名随从应了声。
朱文忠又高兴起来,打马好不洋气冲过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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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纪逐鸢回来,才打水来擦干净脸和脖子,门口就进来个人,纪逐鸢扭头一看,不禁皱起眉头:“这么快回来?没带你去玩?”他低下头,手指间挟着湿布,往领中伸去。
沈书在纪逐鸢身后接过布巾,把纪逐鸢的外袍从肩膀上宽下,袒露出纪逐鸢已经完全愈合的鞭痕,背脊上的伤痕已很淡,沈书擦完他的背,纪逐鸢便转过身来。
一瞬间纪逐鸢的胸膛迸进沈书眼里,沈书询问地看他一眼,纪逐鸢闭起了眼睛,面容隐
隐透露出威严。纪逐鸢完全不笑时,那双单眼皮显得凶神恶煞,但他闭上眼后,整张脸又充满男人的力量感。
“怎么不说话?”纪逐鸢道。
“说什么你不生气?”沈书小声问。
“随便说,我没生气。”
“没生气你走什么?”
“别人找你玩,投趣的是你,也是想带你去开开眼,跟你有说不完的话,我在场,他的话不就不方便说了?”纪逐鸢睁开眼睛,眼底翻腾着一片暗色,沈书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难过的表情。
就在纪逐鸢想再说点什么,沈书把帕子往盆里一扔,溅起一片水在纪逐鸢的背上,他转身就走。
纪逐鸢还没来得及反应,沈书已经一坨炮弹似的冲出门去。
纪逐鸢光脚追出去,袍子也没系上,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近乎鎏金,大吼道:“沈书,往哪儿去?”
沈书气得没刹住脚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站在府门外,想回去也不行,走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关键是:钱没带,天杀的他哥,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