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时节,秦廷朝会,放眼诸夏,罕见也!
数百年来,自从平王东迁以后,天下遂分春秋之世与战国之世,春秋之时始于周都迁于洛阳,终于晋阳之战,韩赵魏三家灭智伯瑶,瓜分晋国之土地。
战国者,万乘之征战之国,春秋以来有七个,故而时人称之为战国七雄,各自在一段岁月称作霸主,独傲他国,荣耀而显。
何为——春秋?
其乃是三代以来的时令所至,诸夏形成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动法则,诸般大事均发生在春秋时节,是故,春秋——得其名。
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邦国大政亦然,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然则到如今战国之世,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冬夏两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的天下休战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时”。由是,天下破除时令限制,渐渐开始了冬夏之期的运转。
虽如此,处暑时节朝会,仍是罕见。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赶路毕竟多有艰难。是以,勤政之国,春秋两朝,便成为不约而同的天下通例。
当此之时,亲政两年之久的秦王要举行处暑朝会,朝野自然分外瞩目。而且,对于秦廷有心人来说,此时的朝会丝毫不亚于大朝会。
这很有可能是决定秦廷走向,决定诸夏走向的小朝会!
小朝会的开启先前便已经有王书下达,有资格参与者同样有文书下达,除了客卿李斯以外,全数为实权大臣与尊贵之臣。
秦廷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整个国政上下有五大分,其一分为政务系列,其二分为军事系列,其三分为执法监察系列,其四分为计然系列,其五分为关中咸阳系列。
就其职位而言,政务系列之主官大臣为相邦、长史,军事系列之主官为上将军、国尉,执法监察系列之主官为廷尉、国正监、司寇,计然系列之主官为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
关中咸阳系列之主官大臣为咸阳令、内史郡郡守。目下,秦国大政尚未理顺,相邦职位虽有昌平君,但其位却是虚领,乃是上一次大朝会后,直接交接文信候的国府。
上将军职位虽有,但桓齮已老,新朝开启,自当有新人出现,其余若干大臣职位则大多是元老在位,是故,接下来这一个小朝会定然成为权力洗牌的一个节点。
值此朝会,仅仅是所使用的宫殿都足以令人重视,乃是鲜少启用的咸阳宫正殿,一直以来,秦王政多喜欢在章台宫开启朝会,在兴乐宫处理政令。
之所以鲜少启用,便是因为此宫殿的与众不同,相对于章台宫与兴乐宫来说,咸阳宫正殿行事,根据礼仪,都较之繁琐数倍以上。
如此,不为秦王政所喜,但这一次朝会,却直接启用正殿,许多新进大臣在职多年,还根本没有踏进过这座聚集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
辰时刚起,按照秦王政再次下达的诏令,一位位朝臣与尊位之人便是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穿过殿台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走进穹隆高远器局开阔的咸阳宫正殿。
四周弄玉的庄重肃穆之气立即强烈地笼罩了每一个人,九级王阶之上,矗立着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只奇特的独角法兽獬猘瞪着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视着每一人。
屏前一台青铜王座,横阔过丈,光芒幽幽,阶下两只大鼎,青烟袅袅,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张青铜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摆成了一个阙口朝向王座的三边形。
周清自然身处其中,得王书而下,今日身着一袭道青色的锦衣道袍,合体而又工整,头戴飞云凤炁之冠,柔顺的发丝梳拢而起,腰佩流苏带,脚踏飞云靴,周身异象不显,缓步入咸阳宫正殿。
神情凝重,看着正殿内摆放的十二张青铜大案,灵觉扩散,便是发觉自己的位置,在每张大案左角,皆树着一方刻有名号的铜牌。
乃是在右侧第二个位置,仅次于昌平君熊启,于此,周清面上轻轻一笑,原本还以为秦王政会将自己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倒是有些多想了。
其余条案旁的名号自己都无比熟悉,至于李斯,则是位于左侧最下首的为之,其人自从泾水河渠归来之后,无官职无爵位,算是十二张条案十二个人中最低的一位。
“大师以为如何?”
停留在自己所在的条案之侧,临近便是昌平君熊启,彼此拱手一礼,扫视整个正殿中的诸人,不出意外,都将会是接下来秦廷的要臣。
虽然不明白大王为何会如此重视玄清大师,但从过去两年来看,大师有这个资格进入这里,头颅微动,低声一问。
“简约厚重,庄敬肃穆,天下第一庙堂也!”
对于山东六国的庙堂,周清自是没有见过,但自己所言之天下第一,那是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由秦国真正的争取而来。
“秦王驾到——!”
这一次,在咸阳宫正殿没有看到少府令赵高,只有白发苍苍的咸阳王城给事中快步从屏后走出,站在王台一声长呼。
“见过秦王!”
礼仪为上,正殿内的十二人整齐一拱手,尽皆朝向上首的秦王。
入眼处,今日的秦王与众不同,周身全副冠冕,头戴一顶没有九旒之珠的天平冠,身披金丝夹织烁烁其光的锦衣素袍,内则一身软甲,腰悬一口特制长剑,凛凛之气颇见肃杀。
身为秦王,此等装束原不足奇,然而在素来讨厌繁琐礼节的秦王政身上,素来鲜少以甲衣加身的秦王政身上,着实罕见。
“诸位入座!”
秦王政挥手,对着左右各自挥手,己身也入上首王案后,王案之上,已经提前摆放好诸多竹简和纸质文书。端坐其上,着手便是拿过一道文书,丹凤之眸凝视其上,细细一观。
第一次入这般隆重无比的朝堂之中,周清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观殿内其余人,神通一闪而过,似乎和自己也相差不多,不由得双眼微微眯起。
“诸位,秦国饥荒之危业已度过,郑国渠初见成效,秦国元气正在一步步恢复。当此之时,整肃朝局便成第一要务。”
数息之后,腰腹长剑的秦王政豁然从座位上起身,一手轻轻压着长剑,同时缓步走到上首阶梯之前,双眸泛着精光炯炯的看向下首十二人。
感此,在下首十二张条案后跪坐的十二人亦是为之挺直身躯,将目光看向秦王政,今日之正题便是要到来,他们很是期待。
“寡人亲政两年有余,先逢动荡余波之乱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饥馑,内外大政,均未整饬。目下秦国大局稳定,寡人盘整国政,自今日伊始。”
“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诸位既无异议,今日先定枢纽人事如何?”
将目光从昌平君熊启身上逐渐一个个掠过,终止于李斯的身上,周而归元,在寂静无比的咸阳宫正殿之中,声音洪亮而又高昂。
“臣无异议!”
“自无异议!”
“……”
十二人再次拱手一礼,异口同声而道,余音回旋在偌大的正殿之中。
“好,寡人先言而语,要职遴选,须当以功业为根基。然则,秦国未曾大举,臣下大功一时无从确立,而繁剧国事又得有人担责。”
“唯其如此,寡人之意,初定要职人选,或有实职,或有假职,一俟功业立定,而后正位定爵,以证其才当其位,诸位以为何?”
秦王政面上亦是笑意扩散,秦国内患扫除,接下来便是要整顿国事,梳理朝野军政上下,以备大军东出,匡合天下大势。
单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长剑,感受剑身的冰凉,一身的精气神为之跃动。
“臣无异议!”
“自无异议!”
“……”
下首左右的十二人再次拱手回应。
“即如此,寡人宣示秦廷各分人选!”
秦王政素来行事干练,感下首诸人之语,微微颔首,一旁的咸阳给事中便是将王案上的一卷纸质文书恭敬的递了过来。
单手结果王书,秦王政再次一观,而后再次颔首,将其又递给肃立一边的给事中。这个白发苍苍的执掌咸阳事务的内侍总管躬身一礼,接过王书便清晰缓慢的念诵起来。
“秦王政特书:欲立庙堂,先谋栋梁。业经各方举荐,元老咨议,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假相邦昌平君熊启,擢升相邦,署理相邦府总领国政。”
咸阳王城给事中那洪亮的声音回旋,数息之后,语落,下首右侧第一位的昌平君熊启为之无言起身,对着上首阶梯前的秦王政一礼。
秦王政为之颔首,随即,昌平君熊启入座。
“其二,原护国法师玄清子,入宫廷以来,护卫寡人多次有功,又于洛阳击杀赵国中山夫子,秉承昭襄先王遗命,允以尊位,其人亦道亦武,凡俗之世,保性全真,此后号曰——武真君!”
“道武真君奇谋多出,为秦国匡天下大业助力甚多,即日起,擢升假丞相,军政文武,参知政事。”
十多个呼吸之后,咸阳王城给事中再次言语停顿,似乎连其都有些好奇了,这还是大王亲政以来的第一位封君,原护国法师玄清子,现在的道武真君!
周清悠然起身,看向上首的秦王政。四目相对,秦王政微微一笑,周清为之一礼,随即,入座条案之后,殿内其余人为之钦羡。
“其三,原前将军王翦,擢升假上将军,专司整军经武,重练新军。原咸阳令蒙恬,擢升前将军,襄助王翦整军经武。原上将军桓龁,增职专司关外大营,但有军争大计,三人会商议决。”
王城给事中继续看着手中的文书,洪亮之语而落。
数息之后,王翦、蒙恬、桓齮三人起身一礼,归于座位。
“其四,原咸阳长史王绾,擢升假廷尉,总司执法各署。”
给事中又是一语落。
王绾起身一礼。
“其五,原咸阳都尉冯去疾,擢升假内史郡郡守,兼领咸阳令咸阳将军。”
给事中又是一语落。
冯去疾起身一礼。
“其六,原泾水河渠河渠令郑国,擢升大田令,职掌拓展,得总领经济十署,议决一切经济大计。”
给事中又是一语落。
郑国起身一礼。
“其七,原泾水河渠河渠丞、客卿李斯,擢升假长史,署理秦王书房并襄助假丞相政务。”
给事中又是一语落。
李斯起身一礼。
“以上文书而毕,秦王政十一年夏!”
终于,伴随着给事中最后一语落,整个文书而毕,其人将手中文书合拢,交于一侧的秦王政,退向一旁,一动不动。
“诸位若有异议,当下可言。”
殿中一片凝重,秦王政目光扫视下首,高声而问。
“臣等无异议!”
呼吸之后,十二人再次拱手一起,整齐一声。虽然言语无异议,但对于高居上首的秦王政来说,却是将目光看向下方一个方向。
“国尉有话可说?”
那是现任国尉蒙武,身披重甲,英姿非凡,今日殿中,蒙武与蒙恬两父子,可谓是荣耀尽显,咸阳王城中,蒙氏一族更是显赫矣。
“蒙武无异议,不过,有话要说。”
迎着秦王政看过来的目光,国尉蒙武丝毫无惧,从座位上起身,先是一礼,而后朗声而语,空旷的正殿中,余音不绝。
语落,殿中的其余大臣便是将目光看向蒙武,方才的王书中,除了王书提到的九人之外,国尉蒙武、太仓令嬴寰等倒是职位未动,其余均人人擢升。
更不用说,单单是长公子蒙恬擢升前将军,在军中仅次于上将军,蒙氏一族还有何话可说?
“国尉但说无妨。”
对于秦王政来说,神情之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
“蒙武才具平庸,年事逐高,今日请辞,以让国尉于后生也。”
蒙武之语出,倒非不满之意,反而有一种退位让贤之意,如此,更是令群臣觉得奇怪,蒙武当国尉好好的,怎么现在不相干了?
“哈哈,国尉体魄强健,毫无老相,宁终日闲居乎?”
秦王政自是奇异之。
“蒙武虽非军政之才,然驰骋疆场自信尚可,蒙武一请,入军为将!”
对着殿中群臣的目光,蒙武不以为意,拱手再次一礼。
“即如此,国尉资望甚重,便做假上将军,与桓老将军共掌关外大营。”
秦王政点点头,今日议事,乃是商榷国事,既然蒙武愿意辞掉国尉之职,而且观其神色,似乎也是如此,略微思忖,语之。
“大王此言差矣。”
“蒙武不做假上将军,只求一军之将沙场建功,蒙武少小入军,总是奉命纠缠军政,终未领军征战,身为将门之后,军旅老卒,蒙武愧煞!”
听秦王政之语,蒙武神情不自觉的有些焦急,担任上将军可不是自己想要的。随即,再次拱手看向秦王政,说道心中之言。
“哈哈哈,国尉岂不是难为寡人也?”
“不过,若国尉有接任人选,许老国尉入军为将。”
国尉一职,甚是重要,乃是执掌军事最高职位,虽然这个职位略微虚,不复重权,但那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得到的,蒙武就这般离去,一时之间,想要找人代替难矣。
“蒙武举荐一人!”
似乎,对于辞掉国尉之官,蒙武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面上嘿嘿一笑,高昂一声。
“这……国尉有人?”
这回,轮到秦王政诧异了,就是正殿内的其余人也是诧异无比,如今秦廷内通晓军事的人基本上在此。若是蒙武不当国尉,他们又不可能为国尉。
一时之间,国尉绝对要空缺的,比起政事,国尉之才历来难选。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国尉的实际执掌牵涉实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
粮草征集、兵员征发、大本营修建、兵器甲胄之制造维修、关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县守军之调度协调,还有与关市配合收缴外邦商旅关税、与司寇配合抓捕盗贼等等。
一言以蔽之,举凡大军征战之外的一切军务防务,通归国尉署管辖,涉军涉政又涉民,头绪之多令寻常将军望而生畏。
蒙武其所以任国尉多年,便在于他少年入军,秉性大有其父蒙骜的精细缜密,又因与文信候吕不韦的交谊,多有周旋秦国政务之阅历。放眼秦国朝野,如蒙武这般军政兼通者还当真难觅。
今日蒙武声言有人,却是何人?
他们思来想去,还真想不出来。
“蒙武所举之人,已在函谷关外!”
似乎感受到厅殿内诸人的神情,蒙武也没有卖关子,随即而语。
“哦,是山东六国的人?”
如此,秦王政似乎知晓蒙武所举荐之人的来历,秦廷之内,自己也想了想,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
“正是,此人与父亲相识,父亲谈及此人,便是异常佩服之,尤其是军政要略,父亲都望尘莫及!”
对于所要举荐的那人,蒙武似乎有充足的信心,看着正殿内诸人百般思忖的场面,又是轻轻一笑。
“连蒙骜老将军都为之佩服的人,寡人为何不曾听闻,不过,通晓军政要略,昌平君也可,国尉何以断定此人有国尉之才?”
对于天下大才,秦王政一直是关注的,招贤馆中,一直以来便是有源源不断的山东六国士子文书而今,从其中选拔人才,纵谈一番,入秦国郡县。
但天下大才,自己不说全部知晓,起码如蒙武这般推崇的,自己应该知晓。
“此人三世国尉之后,连姓氏都一个‘尉’字,只一个天生国尉,如果他都不合国尉之职,那么,蒙武更加羞惭也。”
言语之间,蒙武对于此言越发的推辞,如此也是令秦王政心中升起浓郁的好奇之意。落座在一旁的周清闻此,听蒙武之言,似乎想到了什么。
“此等大才,诸位谁有耳闻?”
秦王政不禁大笑,如果那人真的有蒙武所言之才,是一个天生国尉,对于现在的秦国而言,绝对是如虎添翼,口中念道一声,左右看向群臣。
“尉缭子!”
“魏人尉缭!”
一语落,下方的殿中直接回应两道惊讶之语,似有不太确定,两道目光而出,落在国尉蒙武的身上,希望蒙武给予确定之。
前者而言,为道武真君周清所语,后者而言,却是李斯。
“大师与李斯都知道此人?”
这一次,论到蒙武诧异了,却是魏国人尉缭,此人虽是大才,但在诸夏之中,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然而,现在,殿内却有两个人直接道出其名。
由不得蒙武不差异。
“魏国人尉缭子!”
“武真君与长史都知晓此人,看来此人的确有才,但寡人对于此人实在不知,国尉之职重矣,武真君可否细细言之?”
听蒙武之语,秦王政便是知晓王弟与李斯所言应是对的,能够被二人知晓,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个庸才,当即,兴趣再次升起,将目光看向周清。
“对于此人,玄清也只是听闻,却是三代国尉。不过,比起玄清,想来长史对于此人应该有详细的了解,还请长史言之!”
对于尉缭子,周清却是只听闻过,其人有大才,具体之事,却是不知,然而,观李斯的神情,明显所得比自己还要多,拱手看向秦王政,随即将话题抛给李斯。
“长史可言之!”
秦王政点点头,便是看向下方的李斯。
连带殿内其余的要臣,也将目光汇聚在李斯身上,都想要知晓这尉缭子到底是何人,能够担当得起蒙武如此推崇。
“大王,于国尉所言之人尉缭,李斯在十年前曾在楚国与其有一面之缘,当时正值魏国信陵君合纵伐秦,大败秦国,事后,魏王却将信陵君罢黜,故而,尉缭怒而辞国尉。”
“游历诸夏,以期将祖传的一卷兵书修纂而成,如今,十年过去,那卷四代相传的兵书应该修成了,不然尉缭不会轻易现身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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