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看着是给王德发和王有财把问题调解了,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擦勾子,再熬几年从队长的位置上安稳的下来,也就万事大吉了。以后两家子再闹矛盾,就让他们自己闹着去吧,与他这个队长无干。
队长回家之后,大家等不住,饭都已经吃了,给他留的一份坐在锅里捂着呢,还热和着能吃。他边吃着饭,一边给躺在炕上的外甥说“占财,舅把这个事给处理了,但是得委屈一下你,我替你答应了王德发,把那半堵已经砌好的墙,拆了,退后两步重新砌,返工的费用你就别收老王的了。”
“舅,南面的墙是主墙,是承重墙啊,别看还没起来,现在砌好的那些,拆了也费工夫着呢,你沟通的时候好歹给我留点余地啊。”
“老王那人,精着呢,不这么说,他会同意和解吗?一分一毛,在他眼里算的清楚得很,就委屈你,你少挣点,就当是给舅帮了个忙。”
“行呢,你的忙,哪敢不帮啊,重砌就重砌,但我可说好啊,已经打了的地基,可是拆不了,你看看那多深多厚。”
“我都给你把场圆了,王德发扩出去的地基不用挖,埋了就行,墙给人家退回去修就可以了。”
“哦,那行,你说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啊,这下好了,退回来修,还得重新再补个地基。啥人嘛。既然舅把这事给摆平了,那我就先走了,师傅们都还想着这活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了呢,我去给大家说说。”
“行,你去吧,抓紧时间把那堵墙给弄起来,能隔住着两家子矛盾的,我看也就那堵墙了,眼不见就心不烦。”
方占财回到王德发家,先给院子里的师傅们说了说接下来怎么办,师傅们都不说话,方占财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趁着陆续回家吃饭的师傅们都到齐的时候,他站在院子里给大家说“返工没事,大家按天的工时费,一分不少,放心吧。”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脸上才看着有那么点点血色了。也开始交流怎么干活了。
王德发现在就像是一只被斗败了的大公鸡,看啥啥不顺眼。王成龙平时上学不怎么墨迹,今天磨磨唧唧的,他就看着不顺眼,吼了几句,谁知王成龙一句“吼什么吼,来,你也拿菜刀把我砍了啊。”
这一句话刺激了王德发,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虎毒还不食子呢,王成龙这孩子现在是得多痛恨她爸,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王德发也觉得自己确实做的不像个人事,撇开矛盾不说,好歹这隔壁邻居是自己的小叔啊,华夏民族都能一家亲,怎么就到了他跟前,连这层关系就搞不好呢。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本来因为坐牢的事情,街坊邻居早就已经在疏远他家,这挖墙脚的事,八成现在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完全理不在他王德发身上啊。
王成龙在学校受同学排挤;和王来弟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和她玩;王贵生就更不用说了,别说朋友了,走到孩子堆里,大家都是一顿笑话之后就换别的地方玩去了。这一家子现在就好像身在闹市却被人为隔离了一样,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饱受着令样的精神折磨。王成龙的一句让拿刀把她砍了,王德发害怕了,只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歧视和侮辱,才能让一个孩子如此顶撞自己的父亲,在不该讨论生死的年纪,已经视死如归。
王德发开始思考自己对这个家的责任,到底哪里出错了。在他的心里,难道就不是想着让这个家过的好点吗?
承包杏林,为了能有点收入,拉拢老万,至少让一个游手好闲的傻子一个月能有几百块钱;无意中开始盗墓,还不是为了有钱让家里从容一点;现在执意修房,为的啥,不就为了能住的舒服点。他所做的这一切,初心都是为了这个家好。可结果呢?超生被罢会计、挖墓老万被埋、自己被抓坐牢、挪墙根要被告,照这样下去,众叛亲离也就近在咫尺了。
这前半辈子,就不说成家之前的近二十多年了,自从成家、当了会计之后,王德发就觉得自己满心做好一件的事情的时候,却总也做不成,他想破脑袋都给自己想不出来一个理由,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队长倒是把王德发总结很好,他是一个跟数字打交道的人,最终在他的眼里,啥都想用数字解决。王德发干过的这些事中,除了超生了个王贵生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事情和目的都是能用多少钱来解释。
钱就是个数字,当钱只是个数字的时候,它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把数字变成了自己想要的物质,才能体现出它的价值。
王德发知道,自己能弄多少钱,就过怎么样的日子,这就是原罪,这就是原因。最终,为了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惜一切地贪、占、霸、挖墓、耍手段。这些话没人给王德发说过,以前不说,是因为觉得惹了会计没啥好处,现在不说,是因为没啥必要了,还能图他什么不可吗?看笑话就是了。
这可能是这么多年,王德发思考自己最深刻的一次了。都说人,看清楚自己最难,王德发这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从中午吃完饭到方占财来给他说下午干活的事,王德发就没出过厨房的门,外面吵杂的噪音都无法让他从炕上起来。其实他也是没脸出去见院子里的师傅们,队长和他说的事,基本上就把院子上的事都说清楚了,索性就让方占财自己去弄吧,王德发再搀和进去,不好。
听到外面的师傅休息了会又开始干活了,王德发推门走出去,砌墙不易拆墙难,那堵挪出去两步宽的砖墙已经拆掉了,方占财指挥着大家,又在挖原来地基的里面挖坑道,这就无形中增加了师傅们的工作量和水泥、砂石料。你说这是干了个什么事,脱了裤子放屁,纯粹是多次一举,还落个一身骚。
王德发朝着方占财走过去。
“占财贤侄,给你添麻烦了。”王德发说。
“没事,这拆了重修都是小事,你们两家达成一致是大事。别伤了和气。”
“这房的事,现在也没啥波折了,我就放心的交给你,等着住新房就行,你给王叔把关把好,我就再不过问了。”
“行呢,你就放心吧,我就是干这活的,吃你这口饭,得靠良心吃,这道理我明白呢。”
偷鸡不成还蚀把米,王德发还有啥脸再搀和呢?包工包料承包了,就让方占财弄着去。过多的指手画脚,把人弄烦了,说不准会在哪弄虚作假报复,就得不偿失了。
王德发女人气的自打中午吃完饭就没和王德发说过一句话,他还在炕上躺着的时候,女人跟着王成龙一起出门就去地里干活了。
这次和王有财大动干戈,让王德发唯一觉得是个事的,就是被王有财说自己的儿子是傻子。一直以来他就只觉得贵生只是说话时间晚啊,而且整个大队还真有几个孩子,四五岁了说话都不利索,也是后来慢慢就好了,一个娃娃就因为说话大舌头,说不清楚,小名就叫“秃舌”。
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为了一个儿子付出的代价也不小,这要是个傻子可怎么办?王德发看着在院子外面拿着酒瓶底子烧蚂蚁的王贵生,又开始忧虑起来了。
忘掉一件烦心事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另一件烦心事占据自己的心。
院子里修房的事,王德发搭不上手,他们出门叫了一声贵生,两个人没对话,都是王德发自己在说,贵生听着。
“贵生,别玩了,走,跟爸出去给你买好吃的去。”
王贵生把酒瓶底子收起来,跟着王德发就走了。王德发想带着王贵生去镇上街道找药铺看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是没到说话的时候,还是就不会说话,这样心里就有个底了。
穿过镇子的国道中央,有一家庆祥药铺,给娃娃看病有一手绝活,王德发准备带着贵生去那。庆祥药铺的主人,就叫庆祥,姓吴,不是镇子里的人,家在镇子最南面,靠近山脚的村子里。吴庆祥比王德发年龄大,王德发的印象里,家里有孩子的人家,都对吴老中医无比感恩。这个年龄,还能做个赤脚医生,这在以前,都是识文断字的家庭才能受到的教育,听说解放后,吴庆祥抓住机会去县上还培训了一下,就有了行医资格。镇上药铺不多,总共不超过五家,谁家有个感冒发烧、跌打损伤的,基本上药铺都能给治。所有这些药铺里,给孩子看病看的最好的是庆祥药铺,原因是老早以前,有个孩子半夜一口痰卡住,气上不来,孩子父亲一路小跑连夜背到吴庆祥家。吴庆祥见状拿起自己随身的医药箱,又是扎针、又是拍打孩子,最后愣是自己用嘴把孩子气管里的痰给吸出来了,孩子的命保住了。一家人感恩戴德,这事就在全镇传开了,甚至连县上都有慕名来给孩子看疑难杂症的。
王德发在前面走着,王贵生在后面跟着。出了队里的主巷子口,在国道上没走几步,王贵生停在一个正在爆米花的大爷跟前,不走了,也不说话,王德发走了有十多米回头才发现王贵生呆在那不动,他知道这孩子的意思,又折回来给他买了一包爆米花。
“爆米花吃着,跟着我,别再不走了。”王德发对着贵生说。
庆祥药铺就在街道中间,步行用不了八分钟,比王德发去信用社还近。两个人到药铺门口,一切和以前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一块“庆祥药铺”的牌匾,看上去庄严肃穆,但也充斥着时间的痕迹,这是一块老牌匾。
门帘背后的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人,王德发等着贵生跟上来,拉起他的手就往里面走。
踏进门一股中药味扑鼻而来,夹杂各种各样的药水味,这味道,人一闻到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药铺里没其他人,王德发看见吴庆祥趴在柜台上练字呢,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从王德发进门那一瞬间眼神碰到了一起。五年时间不见,都稍显拘谨。
“哟,王会计来了!快来,坐,坐。”
“庆祥老哥好着呢么?”
“好着呢,好着呢。”
庆祥药铺能在这条街上开这么多年,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吴庆祥任何时候只管治病、不问世事。给病人看病,难免会详细的询问各种各样事情的来龙去脉,吴庆祥把中医里“望闻问切”四个字做到了极致,任何人来他这看病,没有后顾之忧,因为谁都知道,如果在医生跟前说谎,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而吴庆祥只要出了诊所,病人说的任何话,就好像从脑子删除了一样。
所以,吴庆祥除了第一眼看到这个从监狱里出来的老会计,有那么一点惊诧之外,瞬间就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为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病人了,只字不提五年前的事。
“这是家里的老小吧?”吴庆祥指着王贵生说。
“嗯,家里老三,最小的一个。”
“长的真快啊,都这么大了。老会计今咋想着到我这来一趟。”
“可别再叫什么会计了,早都不是了,会计不干会计了,还叫啥会计啊,老百姓一个。家里修房着呢,乱糟糟的,我就带着贵生到你这来,想让你给看看,这孩子都马上快六岁了,说话都不利索,到底是咋回事啊。”
吴庆祥没说话,起身拿杯子给王德发倒了杯水,然后搬了把凳子和他一起坐下来。
“德发老弟,其实我早就料到你会来一趟的。”吴庆祥平淡的说。
“小儿不说话,是真的有问题吗?”
“不瞒你说,镇上几个语言障碍的孩子,包括你家贵生,总共有五个,两个是先天语言障碍,剩下两个是因为小的时候头被摔过,没怎么在意,时间一长脑子的创伤就体现出来了。你家贵生,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摔过头。”
王德发这就明白了,五年前,王贵生从炕上摔下来,打那以后,时不时、没有原因的就哭,他没怎么在意,倒是女人好几次提醒要不要去给娃娃看看,他都觉得没必要。
“吴老哥,五年前这孩子从炕头上掉下来过,我们也没在意,后来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哭,然后就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老弟,不瞒你说,孩子这种情况,是硬伤,我还真没什么好的办法,要么看造化,要么就去大医院,省城的,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王德发这一趟庆祥药铺之行,让自己彻底奔溃了,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要这么惩罚他。王德发埋怨这苍天有眼无珠,殊不知,苍天有眼也有珠,何曾放过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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