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的季节性很强,六、七月份也没什么活可忙的。王德发除了每天去库里转转,剩下的时间就跟着女人到地里干干活、帮帮忙。女人还笑话王德发地里的活干的一塌糊涂,不如一个女人家会务农。
拿笔杆子的王德发,哪提得动铁锹啊,这不能怪他,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活干的好,干的不好,好歹他是有这份心的。
今年的苹果要下来的话还得有三个多月呢,这三个月,王德发想了很多事情。就是压在他头顶的两座大山贵生和冷库生意。
人民医院的医生叮嘱过一定要三个月之后带着王贵生再复查一次。七月末的时候,也就快是三个月了,贵生的药也吃的差不多没有了。对孩子的事情,王德发从来不怠慢。
他依然找了个周末,决定带着贵生再去一趟省城,他也想知道贵生这三个月药吃上到底有没有作用。
“这次去,做一次复查,贵生这孩子说话的病,我感觉可能就有定论了。”王德发给他女人说。
“贵生的病,全都赖你,你去看吧,能不能说话,那都是我们的儿子。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省着点花钱,不用给家里买东西。”
“知道了,我就隐约感觉,咱们可能要真对不起这孩子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都是命,也全都是你造的孽,还有什么埋怨的借口。”
跟三个月前一样,王德发带着贵生一路颠簸到省城。路上很顺利,王贵生再没有尿裤子,上当受骗的事情王德发心里早有准备。
到城里之后王德发没坐出租车,而是沿着上次回来坐的公交车路线,反向乘车一路问东问西很顺利地到了人民医院。
一切照旧,住的还是上次那家旅店,到省城本来就已经是下午了,这会去找医生也来不及。王德发把东西放在房间里,洗了把脸就带着贵生出去吃饭了。
医生上次走的时候说过,过来复查的时候直接找他,他来安排就行,所以王德发也不着急了。如果明天早上能快快的复查结束,那他就准备下午直接返回,这样就能省一天的住宿费,如果复查不结束,还得在省城住一晚。这些问题都不大,既然出来了,当然是以看病为主,多一天、少一天的无所谓。
第二天一大早,王德发带着贵生找到了医生。办公室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医生看见王德发带着贵生,就想起来是三个月前的病人,来复查的。
“医生,我算了算,差不齐也到三个月了,按你的吩咐,过来再给娃娃复查一下。”
“我知道呢,记着你呢,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你就会来的。我把拍片子的单子给你开好,你就按照上次的流程去给娃娃再拍个片,你看看外面,今天人也多,拍完之后你就下午过来吧,早上估计有点太忙了。”
“行呢,那你给我开上,我先去带着娃娃去拍片子。”
取上王贵生的片子之后,王德发学着医生的样子,拿起来对着头顶的太阳,看了半天,没看出个什么名堂,就带着贵生回住处了。如果医生能在早上就给复查了的话,那现在他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埋怨无用,来了就按医生说的做。
“你好医生。”王德发下午早早的就在外科楼的地方等着医生呢,看见医生进楼上班,王德发赶紧打招呼。
“过来了啊,来吧,去办公室吧。”
“好嘞!”
进了办公室之后,王德发把上午拍的片子递给了医生。
办公室里没其他的病人,等着看病的都在外面。医生把片子抬高反复看着,眉头紧锁,一时间感觉屋子里的空气都凝结了,王贵生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动,只有眼睛在提溜地看着办公室,片子王德发看不懂,他就看着医生的表情,他多希望能从医生的脸上看出自己所希望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医生打开自己放资料的抽屉,找出王贵生三个月前的片子。他没有和王德发说话,而是直接对着两张片子又仔细的观察着。
这阵势让王德发有点紧张了,他看着医生手里的两张片子,黑白相间,有什么区别啊,没啥区别。
“回家药都是按时吃着呢吧?”医生终于开口说话了。
“按时吃着呢,我每天盯着让吃的。”王德发说。
“药如果按时吃的话,孩子这头上的毛病,现在还真就不怎么明朗啊。”医生把两张片子拿在手上,转过头对王德发说。
“你让孩子去外面楼道玩玩,医院里没事,只要不下楼,安全着呢。”医生似乎是有意想避开王贵生,给王德发单独说会话。
“贵生,来,到楼道里去玩会,不要乱跑,等爸爸出来。”
王贵生有点胆小,极不情愿地被王德发带到楼道里。
“我刚才看了看孩子三个月前和今天的片子,情况不太乐观,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你也过来一起看看,我给你说说吧。”
王德发凑近,寻着医生的手指听着医生说两张片子的异同。
“你先看两张整体的片子,是不是发现这次和上次的一对比,大部分地方是有变化的?”
“嗯。”
“孩子还小,大脑发育速度也快,现在能看到的也是细微的变化而已,但是你再看看,脑后这片深色的地方,有什么变化没有?”
王德发把眼睛凑近仔细的看了起来,好像如果不仔细的话,说错了就会把自己儿子说出病一样,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把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部分咋看着没啥变化啊,三个月以前是啥样,今天的这张片子也是啥样啊。”王德发慢吞吞地憋出来一句话。
“对!没错,你说的没错,问题就是这个地方啥都没变。大脑要发育,即使三个月时间短,可也多少能看得出来发育的痕迹,可这后脑部分,也就是可能被摔着的地方,根本就不发育。这就是问题的根本。”医生给王德发说。
啥意思?不发育?是不是就意味着已经停下来了,贵生的脑子里有一部分就停止发育了吗?王德发一下子就慌了,问“医生,这是啥意思啊?这孩子的脑子就不正常发育吗?”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通过片子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一块区域,基本体现不出生长发育的变化,以后也不好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部分肯定是不正常的,而恰恰就在大脑控制语言的区域,未来还可能会影响孩子的平衡、智力等等。”
“哦,那就是说,这孩子现在基本能确定,脑子发育是有问题的?”王德发木木地问。
“是的。”医生回答的干脆。
“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的方法了吗?”
“这三个月孩子吃的药,基本上就是现在最好的药了,药吃上就是为了能够刺激大脑的正常发育,但结果是否定的。所以,基本上没什么办法了。”
“以后最差的情况是啥样?”王德发问。
“孩子智力低下,就是咱们俗话说的傻子,肢体动作可能也不协调,身体发育不正常,会导致矮小等等。也不排除生活不能自理。”
王德发听了之后,整个人摊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医生手里的片子。
“药物的效果不怎么明显,你看这次还需要再开点药吗?”医生问。
“开上吧,再吃着看看。对了,医生,你刚才说,三个月时间可能会不太准,是不是也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啊?毕竟这孩子还小。”
“奇迹任何时候都有,发不发生就不好说了。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的话,大脑基本发育成型,三个月的发展变化不明显,不好判断,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大脑的发育痕迹还是比较明显,这样的情况下,摔着的地方,三个月没有一点变化,发生奇迹的可能性不大啊。”
医生见的病人多了,都明白一个道理,能说的让患者死心,绝不给他们善意的谎言,在自己的诊断上绝不能感情用事,实事求是,看病这事,不是给了希望就有了希望。
王德发被医生的话彻底把心泼凉了,他出门把贵生喊进来,怕他走丢。
“医生,是这样,你给我再开几个月的药,我想再试试,吃完我要是有时间,我们再来复查一次,看有没有什么情况。”
“好,那我给你再开三个月的,如果你还是不太确定的话,三个月后要是条件允许,你再来拍个片复查。目前,以我的从医经验,大脑损伤的恢复,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那我就去取药去了。”
“去吧,也别有太大的压力,毕竟已经成事实了,面对就行,你们大人想通了,娃娃才能想通,不然以后娃娃的压力比你们还大。”
这次王德发没有回答一声,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带着贵生去一楼的药房取药去了。现在吃的药,就是贵生最后的一根稻草,王德发真希望能在这些药吃完之后,贵生能突然流利的开口说话。
从医院出来到第二天坐车返回这段时间里,王德发没什么心情去城里转转,只是觉得上次买的烟抽起来还不错,就多买了几条,比家里的要便宜点。一来自己抽,二来也是受到了去县城考察冷库时候的启发,有时候应酬,把烟拿出来,点上,事情好像就进行的比较顺利。
回到家后,王德发把检查的结果给女人说了,基本能确定娃娃的脑子是有问题,以后具体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谁也不知道。
女人听到王德发的话,哭的死去活来,接连两天就没下地去干活,成天抱着贵生的头,嘴里重复着“我娃命苦啊”。
所有这些王成龙和王来弟看的清清楚楚,自己的弟弟是个傻子,看着女人哭的撕心裂肺,王成龙难过的跟着一起哭。
所有人中,只有王贵生依然开开心心的,大家哭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的,大家不哭,各忙各的时候,他就拿着自己酒瓶底子对着太阳,到处找着烧蚂蚁。
王德发身上的两座山,贵生这一座未来是铁定放不下了,这个孩子实在是生不逢时,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因为是个带把的让全家人喜出往外,再就没有让人省心过。
王德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贵生到底是为自己造下的孽在背锅,还是老天就是要王家人遭报应。
他开始回顾自己过去快半辈子的所作所为,尽量以一个旁观者身份来看发生的一切,他做的是不是真的就该遭天谴。
当会计之前,王德发没什么能耐,当然就造不了孽,恰恰是这段时间,王德发家还算顺风顺水。后来因为读过书,又擅长数学,逐渐展现出惊人的计算能力,被队长看中后就慢慢当上了队里的会计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王德发觉得自己慢慢地开始变了。
队长陈安国,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王德发和队长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他配合着队长,到目前干的最让他追悔莫及的事就是收队里死人的地。那时候各家各户的地,都是按照家里劳动力划分的,说白了就是夫妻双方,再加家里一儿、一女的标准分地,一家子最多分到的地也就四亩多,女孩子出嫁了话,地是要收回来的,好像也说的过去,可如果夫妻中有人死了,这地该不该收回来,是个问题。但是在陈安国队长的眼里,只要人没了,就少一张吃饭的嘴,地就得收回来,才不管收回地这一家人还能不能活。而这些收回来的地,王德发在册子的登记上,全都能做的没有任何痕迹,队长把这地怎么了,没人能找到答案。这算不算该遭报应的事,说不准,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王德发觉得这事确实自己和队长做的欠妥,欠考虑,在那个队里大小事情队长说了算的年代,谁也拿队长没办法。
队长是大巫,在他的影响下,王德发慢慢变成了小巫。篡改数据谋取私利、弄虚作假糊弄队员、斤斤计较坑蒙拐骗,都是王德发当会计时熟练使用的伎俩,要不是占了老万家的地被发现,估计到王德发死,也没人能发现他耍的猫腻。这该不该算遭报应的事?王德发现在觉得应该算。
后来他无意中开始盗墓,那地底下躺着的,都是老祖宗啊,王德发让老祖宗不得安生,老祖宗能让他安生吗?这件事该不该遭报应?王德发觉得更该遭。
王德发回顾自己的过去,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实际走过的那些曾经,到底给当事人带来多大的伤害,王德发不愿意去想。只是这样在脑子里一一罗列了自己过去干的事。终于,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该遭报应,只可惜这报应没冲着他来,却冲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王贵生来了,想要儿子就得让他超生才能有;想要儿子传宗接代,就让他儿子是个傻子,贵生以后能不能娶上媳妇都是个问号,谁愿意把闺女嫁个一个傻子?即使娶上媳妇,能不能生孩子,也是个问号,看看吧,报应何曾放过谁啊?
王德发现在脑子里就像有一面镜子,照着他过去的一言一行,最后,他明白了老阴阳三番五次给他的叮嘱断子绝孙的事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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