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已经在班房里整整四年了,这四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与外界几乎隔绝的人来说,除了漫长,就是对外外面变化的恐惧。这四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照顾着一个老人的女人来说,除了煎熬,就是渴望那个能顶起一片天的男人能早点回来。
王成龙在学校已经如鱼得水,再怎么样的嘲讽、谩骂,在自己母亲的那一跪面前都不值一提,时间在慢慢地溜,她也越来越能隐忍了。孩子眼里的世界很简单,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没有游离在好坏之间的人和事,正是因为这种简单,才能被孩子记到心坎里去,复杂的事,想不明白,时间长了也就不想了。这就是让王德发女人少操很多心了。
这个周末又是去探视王德发的日子。女人把自己简单的收拾整齐,让王成龙在家看着弟弟妹妹,自己就出门了。
王成龙知道母亲是去看那个在自己心中就好像是一个人形空白的人,她应该叫父亲,可她从来开不了口叫一声,也根本无法见到这个人。不是所有的缺憾都是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的,当王成龙听到所有关于“父亲”的话题,都是有意在逃避,她总觉得这个家就是个残缺的家,为什么别人就有父母在身边,自己就只有一个老母亲为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撑着一切?她承受着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而这些压力,让她成熟的就不像是个小学生。
“去年不是说你表现还可以嘛,有可能今年就可以提前出来啊,为啥又不行了呢?”女人看着玻璃后面那张熟悉陌生的人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这近一年表现没有别人好吧。你是个女人,而且艰难的撑着整个家,我也不提醒你,毕竟咱家情况啥样我清楚着呢。我看别人的家属来的时候,名义上是给自己家人带的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悄悄的给了班房里上班的人了。”
“啥意思?照你这样说,那就是我们没有送东西了吗?”王德发女人压低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猜猜,没事,能不能提前出去,我已经看淡了,无非就是剩最后一年了,我都熬了四个春秋了,再多一个春夏秋冬又何妨?只是苦了你了。我妈和三个娃娃最近咋样?”
“都好着呢,咱妈基本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拉、撒,贵生就是爱哭,说话有时候结结巴巴的有点慢,可能还小吧。成龙和来弟都能帮着我干点零活,明年秋天,来弟也就该上学了。成龙这孩子,我就觉得是个念书的料,也算是你跟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吧。”
“成龙这孩子,恨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年后的她。我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时候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悔不当初挖出了那么些东西。”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说别人来的时候都带东西,那我明白了,我也隔三差五的给你走动走动,家里的的鸡蛋好着呢,这城里人吃土鸡蛋可不容易,你看我每次来给他们带点,咱能早点出来,就早点出来。”
“你再别添乱了,杀头就是碗大的疤,人家就能看上你几个鸡蛋啊?我还是那句话,能早点出来,那就早点,提前不了,一年时间我熬的住!”
“知道了,我就先回了,你好好表现,我觉得你能早点出来,出不来,你能熬的住,我也等得住。我回了。”
“娃娃的书,家里再困难,都得上,来弟明年上学,估计那会我也回家了。如果说我这辈子一定要感谢几个人的话,一个是给我生命的父母,一个就是你,这四年委屈你了。”王德发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的情况,要是换做别的女人,早都带着孩子走了,谁愿意自己家的女儿跟个劳改犯过这窝囊日子。
队里有好几家子都因为男人不务正业或者蹲班房的原因,家里面的女人不是带着孩子跑了,就是突然音信全无。想想,能让一个女人撇下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得是受了多少委屈啊。所以王德发还是很庆幸的,女人在这四年的时间里,确实做的太多太多了,她一没跑,二没改嫁,还能把一个本是破碎的家足足撑了四年。想起这些,王德发很欣慰,更加愧疚。
人习惯了某种既有的环境,就好像融入到里面了,时间的长短和环境的变化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了。王德发的日子日复一日、她女人的日子日复一日。
王成龙一年级第一个寒假来了,天气冷的她手上冻破了的口子肿着像个馒头,看着让人心疼。只要一下雪,女人就让她用雪洗手,把个手洗的通红通红的,说是这样可以预防冻伤。
过了这个寒假,翻过年,王德发就可以出来了。三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现状,只有王德发女人清楚,或许这一切也该是个结束了。
年前女人最后一次去看王德发。班房里的公家人说王德发出狱的时间确定了,翻过年,四月王德发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年前可能就不能再来看你了,路上一下雪,上县城的三轮车都没有,人家说再有五个月你的时间就到了,年后天气好点,路上不滑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年准备的咋样了?娃娃大了,给每人做上一件新衣裳,肉买上点,别舍不得。”王德发说这话的时候心是虚的,他现在哪有资格去安顿这些原本属于他的活呢?五年的时间,他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一个影子人。他说的这些话,女人心里比他还明白该怎么做。
王贵生还小,做新衣服还不费布料,王来弟现在刚好能穿她姐姐淘汰下来的衣服,王成龙已经上学了,在学校得穿新一点,不能让同学嘲笑。女人看完王德发之后,在县城里溜达了半个上午,买了些娃娃喜欢的布料,就赶着上午最后一趟三轮车回家了。
王来弟总是抱怨自己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嘴上虽然抱怨,可穿上还是开心的不得了。王成龙啥都是第一个尝鲜的,毕竟是家里打头的老大,况且去学校也不能太寒碜了。王贵生就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和两个姐姐相差着三年,淘汰下来的衣服也大着穿不了,只能做新衣服。
这五年的时间,基本每年过年都是上一年的重复,今年也一样。王德发不在,过年期间很多的世情,比如三十晚上接先人、庙上去烧香、初三晚上送纸等等,女人基本上就不能参加。所以对这一家子来说,过年就是呆在家里好好休息日子。炕上是娃娃们从早到晚最快乐的乐园,房中间炉子旁,女人手里忙不停,一双又一双的纳着鞋底。她给王德发也纳了一双鞋底,等开春之后,就给他带上,图个吉利,让他脚下的路从新开始。这个年对王德发女人来说,有盼头,至少能在不远的未来,可以看到那个坐了五年牢的男人。可能有没有男人,日子好过的人家,一直好过,日子不好过的,人再多也不好过,但对王德发女人来说,这五年,她的坚持和隐忍终于能看到希望就是最好的答案。未来是个啥样,谁知道呢,谁都不敢说能不能看到明天升起来的太阳,更别说,人以后的事情能不能预见了。
正月十五的时候天气挺好,路上也不太滑,村子和镇上的人都早早的就准备上县城看社火表演。今年全县各乡镇的社火集中在县上统一耍。憋了多半个冬天的女人想着也把娃娃带着去县上转转,看看社火,看看县上新奇的东西。
其实她还有个私心,就让想着让孩子们熟悉一下,等开春去接王德发的时候,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作为一个父亲,缺席了孩子们成长最重要的五年,难免会给他们的心理造成阴影。王成龙就是典型的例子,三番五次的因为“父亲”和同学闹矛盾、闹退学,无非就是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上县的路上,王成龙心事重重。王来弟和王贵生坐在三轮车斗斗里,透过用透明塑料布搭的篷子看着一路外面的世界。
“妈,我爸是不是就在县上坐牢着呢?”王成龙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女人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所有孩子可能要问的问题,她都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但当听到孩子真这么问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无以言对。王来弟能听的懂,但她不说话,就竖着耳朵听。在女人怀里的王贵生,一脸对外面充满好奇的样子,听不懂他的姐姐在说什么。
“是的,就在县上,过完年就可以回家了。”
“他还能回来呢,咋就不在里面呆一辈子呢。”
“你这娃娃咋说话呢?你爸就是犯法了,那也是你爸。他犯了错,他付出了他应有的代价,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原谅他,无法接纳他,那还会有谁愿意从他踏出牢房的那一刻接受他呢?”
女人的话虽然说的很深奥,王成龙和王来弟好像也明白了,不说话,把头瞥向了斗篷外面,三轮车“嘭嘭嘭”的发动机声音显得更加吵杂了。
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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