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九川站在一面小山坡上,遥望四野,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凌乱泥浆地。
这片大地刚经过不灭之火的焚烧,又被洪涝大水淹没,恐怕千百年内都是这副疮痍的模样。
“度殷!快来,大夫子喊咱们了。”
萧湖意站在人堆里朝他招手,府子们刚将战场打理完毕,简单除秽后,又得奔赴虎都,处理赤水信徒造成的动荡。
厉九川擦去脸上的泥污,几步跟了上去。
“老话说的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萧湖意也满身脏兮兮的,待厉九川走近,他用稍干净些的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就算女魃已经重创,能行斩首之力者仍寥寥无几,你能抓住机会杀死她,绝对要记大功!”
说到这,他又笑嘻嘻地悄声道,“这次督神府闯下大祸,必要彻查一番,他们一向肥得流油,正好给你挑件趁手家伙!”
听见萧湖意提到督神府,厉九川借机问道“他们素来监察神灵,看管寄奴,想必实力权力一样不缺,为何接二连三出岔子?”
“赤水这边还不清楚,得查后才知,不过蛟龙池的确奇怪……”
“不是,我说的不是蛟龙池,是在虎都升灵坊,秦家那个,他们在最后一关里放了金德神灵。”
“什么?!”
萧湖意愣住,随即不可思议地道,“他们放神灵?!”
“你没听说吗?”厉九川无奈道,“我以为你们都知道这事。”
萧湖意表情怪异,“如果真请了神,应该跟都灵的母亲有关,但大人定然不会放任此事……你不会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已经能斩杀神灵了吧?”
“没有,是都灵帮忙杀了它。”厉九川否认道。
“哦……那还好,还好……”萧湖意两眼望着天,神思恍惚。
他本以为度殷能给予女魃最后一击,已经强到离谱,天才到惊人了,谁知道这小子竟然还没勾勒传承就直面了神灵!
非人之子!非人之子!难怪大夫子如此看重他,一旦成长起来,这厮简直就是人间神祇!
啊……日后岂不是要他来引领水院?自己还打算好好教教这小子,没想到反要被“教”了,真是惭愧……不过有度殷在的话,除秽斩神也会轻松得多吧,希望不要再失去谁了……
厉九川本想借机多打探点督神府的事,谁知道萧湖意被他随口扯的话题弄得恍恍惚惚,只好闭了嘴。
此时,曜云正在指挥府子们分批前往最近的游龙行。
虽然女魃已死,寄奴也会随之化为飞灰,但神祇暴动的缘由还并未查到,虎都也出现了动荡,急需他们回去镇压局势。
厉九川他们绑在外围的驺吾秽种起了大用,及时让梅曲崖带着一批金院的急先锋赶了回去。
剩下的府子们,受伤的先去就近城池养伤,还能跑的就靠脚力先跑着,驺吾送完第一批人,就会回来接第二批。
众人出了那荒芜之地,砍树做了几架板车,重伤府子和水火两位大夫子都坐在上面,还抓了几匹块头高大的雄鹿拉车,一路上咕噜噜地响。
厉九川坐在曜云身旁,手里按着两个重伤府子的眉心,散发着荧荧灵光。
他和莫星环是年纪最小的,又是第一次出任务,本就会被众人宠着哄到车上,只是莫星环被梅曲崖先带走,没享到这个福。
而水德灵源在疗伤方面效果也是极佳,厉九川还能直接汲取天地间的纯粹灵源,更有了正儿八经蹭车的理由。
看着稀稀落落、断胳膊断腿的队伍,厉九川没来由感到几分荒诞。
这次战斗折损体兵十七人,金院五人,火院七人,木院三人,土院两人。水院来得太晚,人数又少,别院都把他们往外挤,怕死完了水院断了传承,故而一个没死,只是林金等三人受了些伤,也无甚大碍。
但神祇暴动,本该由神祇来解决,哪怕多等些时日,也和府子们没有什么关系,死的只会是弱者,是凡人,他们怎么还舍弃性命来做这些事?
治好了一个人的断腿,厉九川拍拍他示意换下一个伤病,那眼皮都灼化了的府子笑着道了声谢,伸手拉过旁边的兄弟来。
“为什么不让都灵大人来斩神呢?”厉九川突然开口道。
曜云微微侧头,他手里也忙着帮火位大夫子疗伤,“都灵大人位阶已经太高了,每一次降神在上水渡都需要极大代价。”
“可为何之前还总看见他?”
“因为神念要方便得多,但是无法施展真正的实力,更何况,你值得。”
周围府子们都露出讶异之色,虽然知道大夫子们都偏爱这小子,但这样的称赞也太夸张了。
就是明摆着说,度殷比正仙降临还重要,这怎么可能呢!
在场之人,除了厉九川和曜云而外,唯有火位大夫子清楚,比起白帝传承现世,一个衰弱的、位阶不稳的正仙神祇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为什么不用人海去围攻神祇呢?低阶传承者,凡人,甚至飞禽走兽,不是多如虫豸吗?将他们污秽然后丢到女魃身上爆炸……唔……”
厉九川说到一半,萧湖意就已经跳起来捂住他嘴,干笑着向同窗们解释,“小孩子,小孩子他不懂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啊!呃,别咬我!”
他立即松了手,一排崭新的尖锐牙印嵌进皮肉。
“有什么不对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如同没有看见府子们凝固的眼神,“体兵是多么难成就,传承度五道门槛又拦住了不知多少传承者。
何况他们都有资质,而凡人里一百个都不见得有一个能在拜神中活下来,再修炼到突破大境界,何其艰难,需要何等机缘。
十万个,百万个凡人里都没有绝对的可能会出现一个体兵,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为了杀神而死在这里,你们的意义何在?为了庇佑虫豸吗?”
“够了!”
有人忍不住呵斥出声,正是眼皮都烧化了那个府子,“难道你不是打娘胎里生出来,没有心吗?!
凡人怎么了?传承者都是凡人!修炼过一点传承就真拿自己当神看了?不保护凡人,就是不保护西金!
凡人就是西金的魂,没有魂,你哪里来的这修为境界,你以为你吃的遗玉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厉九川微微勾起嘴角,漆黑的眼睛宛如深藏妖魔,“这么说,遗玉都是哪儿来的?”
那府子还待争辩,曜云已经皱眉打断他们,“噤声!”
厉九川闭了嘴,从板车上掰了一块木头,直接用指甲刮出一行字,“你们真的在乎凡人吗?为什么?”
噗嗤,木头瞬间自燃,烧成一堆灰烬。
厉九川回头,发现火位大夫子正冷着脸,显得十分不高兴。
“度殷,我知道你并非此意。”曜云叹气开口,“你只是觉得我们虚伪,一边以凡人的性命汲取活着的力量,一边又口口声声喊着拯救苍生,对不对?”
厉九川微笑,“夫子准我说话了?”
“他怕你不说,会致使心锚有碍。”火位大夫子哼道。
“难道不是吗?”厉九川反问道,“要杀就直截了当地杀,物尽其用,要庇佑就从根子上庇佑,为什么不禁绝传承呢?有神这等存在,想必很容易做到吧。”
曜云深深地看着他,白须下的嘴唇动了又动。
半晌,他才轻声说道,“度殷,人世间的事,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灵,不可一概而论。
我们的存在于凡人而言,的确是危害,但亦不得不存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们。虽然看起来矛盾,但本身就是如此,谁也不能改变。
而你明明知道这些道理,却还要问出来,是不是心中觉得不甘,觉得愤懑?因为以前从未有人以善你,见到今日有人愿意为别人付出性命……你嫉妒。”
如果说,方才那府子的言论像喧嚣的风,除了聒噪并不足以使人动摇,那么曜云的话就是辛辣的毒,一直扎到人心深处!
厉九川的面孔微不可查地扭曲起来,即使他只是想对府子们存在的意义做以试探,但猝不及防之下,仍被曜云的话刺到痛不欲生。
他不是没见过善意,恰恰相反,他拥有过最纯粹最真挚的善,却丢得一干二净!
火位大夫子突然干咳两声,因为他觉察到一丝可怖的杀意一闪而逝,如果少君对他们生出芥蒂,那简直是天大的恶兆!
曜云如同完全未察觉一般,又接着缓声道,“孩子,你不用怕,即使此前再如何艰难悲苦,一切也都结束了。你是曜日府最顶尖的天才,这周围都是你的兄长和长姊,我和曜炎是你的先生,我们将比你的亲父亲母还亲切,是你最强大的家族。”
厉九川沉默不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希望曜云所说的一切不是因为白帝,他身边的善意和温柔也都不是因为一个尊贵的传承种!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小孩,一个少年,还可能因为曜云的话而感动,可惜,他不光年岁不小,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不是度殷,没有因为地位卑贱而遭人欺凌,曜云此言,完全就是为真正的度殷在说罢了,如果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又是否会感到惊惧厌恶呢?
那个镇压西金白帝的罪魁祸首,让西金衰弱的万恶之源!
呵……真可怜啊……
他们连真相都不曾知晓,只能活在混沌的醉梦里,若是清醒,一定很痛苦罢……
唯有……才能解脱……
。